身居翰林之時,他隻能讀書養望,對國家政治沒有發言權。及至位列卿貳,他以為自己終於可以一展身手了,卻發現正如同王蒙的那句話一樣:“當了部長,才知道官小。”很多看上去很崇高的職位,並沒有你想像的那樣可以呼風喚雨。曾國藩發現,在因循懈怠的政治氣氛下,他雖然身為副部長,但想要登高一呼,推動大清王朝進行根本改革,沒有任何可能。他在禮部副部長任上,一天到晚雖然沒有片刻休息,但忙的都是些“等因奉此”之類的公事,對國家大政絲毫無補。偶爾提一些革新主張,也都被部長大學士們棄置一旁,根本不予考慮。


    這種汙濁混沌的官場風氣,讓曾國藩感覺喘不過氣來。他的書信文章中,充滿了牢騷、憤懣和無奈。曾國藩對大部分同僚是十分看不起的:“國藩從宦有年,飽閱京、洛風塵。達官貴人,優容養望,與在下者軟熟和同之象,蓋已稔知之。”也就是說,他做官有年,飽知官場習態。在上者但知做出一副寬大優容的樣子,來培養自己的人氣。在下者辦事一味軟媚求同,打圓場,做老好人。他後來對劉蓉說:“國藩入世已深,厭聞一種寬厚論說,模稜氣象,養成不白不黑、不痛不癢之世界,誤人家國,已非一日。偶有所觸,則輪肝膽,又與掀振一番。”


    三


    道光三十年正月,道光皇帝去世,年方二十、血氣方剛的鹹豐帝登基,罷黜穆彰阿,下詔“求言”。一時“天下稱快”,朝野上下,為之一振。


    曾國藩心情激奮,上了一道《應詔陳言疏》,痛斥當時的“以畏葸為懼,以柔靡為恭”的官場作風,曲盡當時官場的醜惡形狀:“京官辦事之通病有二,曰退縮,曰瑣屑。外官辦事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顢頇。退縮者,同官互推,不肯任怨,動輒請旨,不肯任咎是也。瑣屑者,利析錙銖,不顧大體,察及秋毫,不見輿薪是也。敷衍者,裝頭蓋麵,但計目前,剜肉補瘡,不問明日。顢頇者,外麵完全,而中已潰爛,章奏粉飾,而語無歸宿是也。”


    曾國藩建議皇帝舉行“日講”,即加強學習,以本身的振作之氣,扭轉官場的泄遝之風,同時改革官員選拔辦法,使進取之員有機會脫穎而出。


    這道奏摺得到了良好的反應。皇帝對他大為讚賞:“禮部侍郎曾國藩奏陳用人三策,朕詳加披覽,剴切明辯,切中情事,深堪嘉納。”皇帝對他提出的“日講”建議最感興趣,命令他詳細解釋。於是曾國藩精心準備講稿,並且畫了一張解釋講堂布局的圖表。不過他本不擅畫,這張圖畫得相當難看。


    講稿在九卿中傳閱之後,曾國藩成了北京官場議論的中心。大家議論的不是他的赤心血誠,而是譏笑他“畫圖太陋”。就這個水平,還充什麽聖人門徒!


    這固然是曾國藩準備不充分導致的自取其辱,其實也何嚐不是北京官場之上看他風頭太盛、鋒芒太露而引發的自然反應。官場之上,對曾國藩這個憨頭憨腦坐直升機飛上來的湖南愣頭青早就憋了一肚子氣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鋒芒畢露,人必非之。眾人皆醉,我也隻好喝上幾杯。天塌大家死,中國的事,急不得。激動、憤怒、抨擊、更張,都是不成熟的表現。因此,要成熟,要心胸寬闊,要辯證地、全麵地看問題。天塌大家死,我何必獨著急?


    看到他的奏摺中把京官描寫得如此不堪,官員們氣不打一處來。好嘛,滿朝皆醉你獨醒,滿朝皆濁你獨清?就你對大清朝忠心耿耿,我們都是廢物?皇帝下了一個求言詔,你就真的獨抒己見,把大家一竿子全打倒?


    因此,曾國藩的這個“笑話”很快騰於眾口,風傳全城,人們見了他,都“目笑存之”,令曾國藩無地自容,寒了一輩子。這就是曾國藩所說的“平生第二大塹”。


    第三節 批評“一號首長”與被“京師權貴唾罵”


    一


    這“第二大塹”並沒有使曾國藩沮喪消沉,反而更加激起了他對這個官僚體係的戰鬥決心,堅定了他“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意誌。在一年多的時間裏,他滿懷赤誠,盡忠竭智,先後上了《應詔陳言疏》、《條陳日講事宜疏》、《議汰兵書》、《備陳民間疾苦疏》、《平銀價疏》等多道奏疏。全麵深入地指出了大清天下麵臨的種種危機,官僚體係存在的諸多問題,呼籲皇帝大刀闊斧,加以徹底改革。


    這些摺子是曾國藩輸心剖膽殫精竭慮的產物。他以為,新皇帝既然振作有為,肯定會採納他的建議。然而,事實證明,他太過天真了。鹹豐皇帝並沒有這個魄力。鹹豐心胸狹窄,氣質庸弱,完全談不上雄才大略。他對如何駕馭大清政治心無定見,曾國藩上的這些摺子,他草草讀了一遍,隨口誇獎幾句,事後卻扔進廢紙簍,沒了下文。


    曾國藩大失所望,鬱悶無已,給友人寫信說,自從皇帝發下求言詔書以來,上書言事的,有一百多人。其中有許多有見地的奏章,發到有關部門討論的時候,得到的隻是“沒什麽價值,不必討論”這幾個字的答覆,或者發到各省執行,但是一通上諭之後,各地沒有反應,朝廷也很快忘了這件事。讀書人掏心掏肝的血誠,隻變成了辦事員紙簍中的廢紙。每想及此,心中怎不憤懣。


    曾國藩的心情越來越焦急。因為天下大亂已經從可能變成了現實。鹹豐元年,太平軍起,很快席捲廣西。對於這場大亂,鹹豐皇帝毫無準備。他就像一個沒頭的蒼蠅一樣,指揮混亂,布置失措。曾國藩的內心被焦灼得日夜不安:自度身世,在各部之間俯仰升沉,不知道最終是個什麽結果。再觀天下,到處是貧不聊生之人。向前無法貢獻自己的才智於國家,退後無法很好地營謀自己的出路,除了直接向皇帝上書之外,還有什麽辦法呢?


    曾國藩認為,要想挽救大清帝國,隻有敲打醒這個糊塗皇帝才行。在強烈的責任感支配下,以謹慎聞名的曾國藩做出了一個晚清官場極為罕見的舉動:直言批評皇帝。他上了《敬陳聖德三端預防流弊疏》,鋒芒直指鹹豐皇帝的三個缺點:


    一是見小不見大,小事精明,大事糊塗。他批評皇帝有“瑣碎之風”,“謹於小而反忽於大”,成天把精力用於挑大臣們禮儀疏漏之類的小毛病,苛於小節,疏於大計,對派往廣西鎮壓起義的人員安排不當。


    二是“徒尚文飾,不求實際”。鼓勵大家進言,大家提了不少意見,其中怎麽也會有幾條有見解的吧?結果卻都是批了“無庸議”三字而已,沒有一項落實。“間有特被獎許者,手詔以褒倭仁,未幾而疏之萬裏之外。優旨以答蘇廷魁,未幾而斥為亂道之流,是鮮察言之實意,徒飾納諫之虛文……”偶爾有幾個被肯定的,也沒有好結果。剛剛親書手諭表彰倭仁,不久就驅之於萬裏之外。剛剛發布肯定蘇廷魁的聖旨,不久又批評他是離經叛道。看來您所謂求言,並無誠意,隻不過是想獲得肯於納諫之虛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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