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他們重視,而是他們知道皇帝心急。


    如他們所願,英國人提交了“貢品”名單和詳細的說明。它們被迅速轉交給了皇帝。


    英國人到達北京時,皇帝正在承德。他的八十三歲生日將在這裏舉行。皇帝命人將運到北京的英國禮品畫出圖樣,飛馬送到承德供他觀覽。由於一些禮品太大,運輸到承德可能損壞,皇帝特意指示,比較大的八件禮品在北京安裝,其餘那些,隨“貢使”一起運到承德,讓他先睹為快。


    皇帝在承德等了幾天,禮品圖樣一直沒有送到,這引來性急的老皇帝一通訓斥:


    貢使於十七日到園,距今已有六日。今日本報到來,朕以金簡等必將如何裝飾,及西洋人並首領太監在旁觀看,是否得其安裝方法,大概情形分晰附本報具奏,乃竟無一言奏及,殊為不解!……金簡、伊齡阿、徵俱著傳旨申飭……仍著金簡遵照昨降諭旨,逐一開具尺寸清單,一併迅速具奏,勿再遲延幹咎。(《幹隆上諭檔》)


    皇帝對禮品的關注顯然是一個鼓舞人心的消息,英國人把這個理解成對英帝國的重視。與此同時,皇帝在使團北上的一路上又下達了大量指示,指示地方官員對英國人給予最高標準的禮遇。這使英國人認為,這意味著中國人充分認識到了英國在世界上的分量。使團很有可能順利完成使命,開闢中英貿易的坦途。


    兩個國家彼此的柔情蜜意一直持續到使團到達承德。


    就是在這裏,雙方發生了第一次不愉快。原因是中國官員提出,馬戛爾尼覲見皇帝時,必須行三跪九叩之禮。這讓“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的使節大吃一驚,他立馬拒絕了這一要求。


    誤會從一開始就產生了。英國人採取了祝賀生日的偽裝,而這很容易被中國人理解為稱臣納貢。而有中國特色的翻譯環節,加重了這個誤會。


    傳統中國對翻譯的要求不僅僅是“準確”,那些對皇帝心思揣摩得十分透徹的中國翻譯深知怎麽樣才能得到皇帝的歡心。所以在翻譯時,他們往往將外國來文的語氣加工得十分“恭順”。前麵提到的那篇皇帝讀後認為情詞極為恭順的“虔叩天地保佑天朝大人福壽綿長”的呈文,其實原文並不怎麽恭順,翻譯們卻在漢文中添加了“謹呈天朝大人,恭請鈞安”“虔叩天地保佑天朝大人福壽綿長”等原文中根本沒有的“慣用語”。同樣,英國國書經過中國翻譯加工後,也味道大變。


    國書的原文是這樣的:


    英王陛下奉天承運,事事以仁慈為懷,踐祚以後,除隨時注意保障自己本土的和平和安全,促進自己臣民的幸福、智慧和道德而外,並在可能範圍內設法促使全人類同受其惠。在這種崇高精神的指導下,英國的軍事威力雖然遠及世界各方,但在取得勝利之後,英王陛下對於戰敗的敵人也在最公平的條件下給以同享和平的幸福。除了在一切方麵超越前代增進自己臣民的繁榮幸福外,陛下也曾幾次派遣本國最優秀學者組織遠航旅行,作地理上的發現和探討。此種舉動絕非謀求擴充本國已經足以滿足一切需要的非常廣大的領土,亦非謀求獲取國外財富,甚至並非謀求有益本國臣民的對外商業。陛下誌在研究世界各地的出產,向落後地方交流技術及生活福利的知識,增進整個人類世界的知識水平。


    改頭換麵之下,就成了如下內容:


    咭唎國王熱沃爾日敬奏中國大皇帝萬萬歲。熱沃爾日第三世蒙天主恩,咭唎國大紅毛及佛郎西依拜爾呢雅國王海主恭惟大皇帝萬萬歲,應該坐殿萬萬年。本國知道中國地方甚大,管的百姓甚多,大皇帝的心裏長把天下的事情、各處的人民時時照管,不但中國的地方,連外國的地方都要保護他,他們又都心裏悅服,內外安寧。各國所有各樣學問各樣技藝,大皇帝恩典都照管他們,叫他們盡心出力,又能長進生發、變通精妙。本國早有心要差人來,皆因本境周圍地方俱不平安,耽擱多時。如今把四麵的仇敵都平服了,本境平安,造了多少大船,差了多少明白的人漂洋到各處,並不是要想添自己的國土,自己的國土也夠了;也不是為貪圖買賣便宜,但為著要見識普天下各地方有多少處,各處事情物件可以彼此通融,別國的好處我們能得著,我們的好處別國也能行著。恐各處地方我們有知道不全的,也有全不知道的,從前的想頭要知道,如今蒙天主的恩可辦成了。要把各處禽獸草木土物各件都要知道,要把四方十界的物件各國互相交易,大家都得便宜。是以長想著要將各國的風俗禮法明白了。如今聞得各處隻有中國大皇帝管的地方風俗禮法比別處更高,至精至妙,實在是頭一處,各處也都讚美心服的,故此越發想念著來向化輸誠。


    翻譯們自作主張,讓英國國王在信中歡呼中國“大皇帝萬萬歲,應該坐殿萬萬年”,又刪去信中英王說他自己“仁慈為懷”,關注臣民與全人類的幸福,及其軍事威力強大,“遠及世界各方”,對戰敗的敵人,“在最公平的條件下,給以同享和平的幸福”等語,反而把這樣內容加在幹隆身上,改寫成英王讚揚幹隆“大皇帝心裏常把天下的事情、各處的人民時時照管”,不論中國人或外國人,大皇帝“恩典”,“都要保護”。


    讀了這樣的譯文,能不認為英國人是前來進貢的嗎?


    “平等精神”和“等級觀念”,這是英國人和中國人的矛盾焦點所在。在英國人眼裏,他們對中國進行的是一次平等的友好訪問。而在中國人眼裏,國際關係中根本沒有平等二字。凡是到中國來者,都是向中國表達順從。中國人處理國內事務時,以等級製度為原則來獲得秩序。他們處理外交事務時,也依然如此。朝貢體係的核心精神是等級製度,是基於文明不平等而產生的政治不平等。


    而馬戛爾尼的頭腦中,文明國家的外交是平等的。英國人是以英國紳士的姿態,挺著腰板來到中國的。航行幾萬裏,隻為了給中國皇帝磕個頭,這對英國人來說是不可想像的。馬戛爾尼使團的目的是“為了使整個東方向英國開放貿易,並使英中關係建立在條約的基礎上”。那個時代英國人頭腦裏裝著的是歐洲社會流行的啟蒙運動的信念,那就是外交是為經濟利益服務的,而擴大國際貿易對全世界都有益。歐洲人的貿易理論認為,自由貿易可以擴大生產,互通有無,提高就業水平,改善人類整體的福利。在起程之前,馬戛爾尼說過這樣慷慨激昂的話:“要使人類的知識更趨完善,不顧我們天性裏的缺陷去建設一個幸福的社會,這就不光需要我們同中華帝國間建立起自由的、不受限製的關係。”這是典型的啟蒙時代的話語。


    因此,英國人說:“在地球上我們必須渴求的唯一東西是貿易自由。我們比地球上其他商業國家擁有更多的工業、更多的首創精神和更多的資本,除了開拓市場我們別無所求,讓我們忠實地與對手開展競爭吧。”正是在這種信念下,馬戛爾尼被授權向幹隆表述說“大英帝國除了為了全人類的利益外別無所求”。(《中英通使二百周年學術討論會論文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飢餓的盛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張宏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張宏傑並收藏飢餓的盛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