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本的主題當然是弘揚中華民族忠君孝親等偉大民族傳統。《鼎峙春秋》是三國故事,歸結到三國統一,天下太平,宣傳離久必合,合久必分,隱喻當時統治是中國天命之意。《忠義璿圖》的內容很特別,是水滸戲。水滸戲在民間當然是禁目,但是皇族似乎不怕汙染。不過皇宮內的水滸戲內容當然已經提純發生了質變。這齣大戲強調的是接受招安,為國盡忠。


    如上所述,幹隆朝戲曲工作中的意識形態控製更為精緻化、隱蔽化,皇帝煞費苦心,進行了許多“意識形態創新”。然而幹隆朝的戲曲發展卻呈現出一種怪異的走勢:既繁榮,又荒蕪;既熱鬧,又單調;既豪華排場,又內容空洞。


    幹隆年間的宮廷大戲,規模驚人,排場無比。幹隆十六年(1751年),皇太後六十大壽,皇帝為了表孝心,給太後組織了一場空前的大堂會:“自西華門至西直門外之高梁橋,十餘裏中,各有分地,張設燈彩,結撰樓閣……每數十步間一戲台,南腔北調,備四方之樂”,“遊者如入蓬萊仙島”。十餘裏的路程上,每隔幾十步就有一座戲台,算來至少上百座,皇家氣派,就是與眾不同。等到幹隆南巡時,各地大吏給他獻忠心,演出場麵更是驚人:“禦舟將至鎮江,相距還有十餘裏時,遙望揚子江岸上,著一大壽桃,碩大無比,顏色嬌嫩,紅翠可愛。待禦舟將近,忽煙火大發,光焰四射,蛇掣霞騰,幾眩人目。正在人晃忽間,巨桃忽裂,現一劇台,上有人數百,正在表演壽山福海折子戲。此景令人驚異,若在仙境一般。”


    皇帝非常善於利用戲曲手段來裝點時代。政府投入巨資,對宮廷戲曲事業進行扶植,修建了中國歷史上最大、最豪華的宮廷大戲院,製造了空前的大型切末。“特聲容之美盛,器服之繁麗,則鈞天廣樂,固非人世所得見。”從戲台建築到服裝、切末,都呈現了一種特殊的、空前的豪華傾向,凡重大活動,必有大戲助興,充分展示國家的實力和盛世的風光。


    幹隆時的一個文臣名叫趙翼者,有幸在避暑山莊看了這次大規模的演出。他回憶說,這次演出規模,完全出乎凡人的想像。戲台高達三層,寬九間,參加的演員多達數千人。最為特殊的是,演出的舞台是可活動的,內有高精尖的機械裝置,可以完成多種三維動作,演出效果十分驚人:“戲台闊九筵,凡三層。所扮妖魅,有自上而下者,自下突出者,甚至兩廂樓亦作化人居,而跨駝舞馬,則庭中亦滿焉……至唐玄奘僧雷音寺取經之日,如來上殿,迦葉、羅漢、辟支、聲聞,高下分九層,列坐幾千人,而台仍綽有餘地。”(《簷曝雜記》)


    所謂“自上而下、自下突出”,是指下層舞台(稱“壽台”)的天花板和地板,都是活動的,並安裝了機械,可以升降演員和切末。所謂“兩廂樓亦作化人居”,即指壽台的後部是雙層台麵,上層叫“仙樓”。仙樓設有木梯多座,向下可到壽台前部表演區,向上可通中層舞台(稱“祿台”)和上層舞台(稱“福台”)。演出場麵之繁複、規模之宏大,可謂登峰造極,觀者無疑會被演出的氣勢和氣氛所震驚和感染。在中國歷史上,沒有哪個皇帝主持上演過幹隆時代那樣規模驚人的大戲。


    皇族的喜歡、推動,巨額的金錢投入,極大地促進了宮廷戲曲的繁榮,也促進了民間戲曲的發展。幹隆年間,中國戲曲史上發生了許多大事,比如徽班進京,高腔異軍突起,崑曲繁盛一時。終幹隆一朝,崑曲空前繁榮,其他戲劇猶如繁花似錦,幹隆皇帝對我國戲劇文化的發展做出了相當重要的貢獻。


    然而,另一方麵,幹隆朝戲曲的另一個特點也十分突出,那就是內容異常貧乏。宮中演出,每一句話都要受到層層審查和把關,有著無數忌諱。二百餘出的連台宮廷大戲,迴避現實矛盾,思想觀念陳腐,藝術千篇一律,有人總結說不過是“虛張太平聲勢,點綴聖朝恩德,偽造天命天意,宣揚道學迷信”。


    民間進宮演出,劇本內容受到更嚴重的鉗製。因此,演出主題永遠不過是喜慶、歡樂、祥和、太平;場麵永遠是華服艷舞、仙樂飄飄、歡聲笑語、恍若天界;內容永遠是祝皇帝和太後身體健康、國家萬年無疆。雖然太後和皇帝都喜歡看“插科打諢”的醜角戲,但是在嚴格的限製下,這些戲的內容不能諷刺社會,反映現實,隻能靠生硬做作的包袱逗笑,缺乏內容和深度。


    在皇帝的文藝政策下,幹隆朝戲曲內容呈現兩個特點:第一,戲曲作品內容的道德化,專門以闡揚忠孝節烈之事為職事。第二,戲曲文學樣式的詩文化。戲曲詞句越來越雅,“缺乏激情深意,又大都是脫離舞台的案頭之作”。除了朝中大臣外,草野百姓也全力在作品中展示願為天子助教化的熱情。幹隆時劇作家夏綸所作《新曲六種》,各題之下就分別表明“褒忠、闡孝、表節、勸義、式好、補恨”等主旨,劇本中大量充斥直白的口號和無味的說教,劇情簡直就是這些觀念的圖解。唐英《古柏堂傳奇》十七種,雖然在當時算突出的成就,其實都沒有觸及深刻的社會問題,很多內容是宣傳忠孝節義和因果報應的思想,但他的劇作語言通俗,情節生動,曲詞不受舊格律的束縛,還算有點可取之處。除此之外,幹隆朝的戲曲創作幾乎一無可觀。


    因此,幹隆時代既是一個戲曲空前興盛的時代,又是戲曲衰落的開端。近代戲曲理論家吳梅說:“餘嚐謂幹隆以上有戲無曲,嘉道之際,有曲無戲,鹹同以後實無戲無曲矣。”專製統治者刻意製造的春天,最終無不會演變成嚴酷的冬天。


    五 由馴身到馴心


    幹隆四十六年(1781年)三月十八日晚上,幹隆皇帝在保定行宮的燈下打開了一份奏摺,呈遞者是退休官員、原任大理寺卿(相當於今天最高法院院長)尹嘉銓。


    尹嘉銓的字很漂亮,淡墨小楷,精細絕倫。他上這份摺子,是想為他已故的父親、原河南巡撫尹會一“請諡”。


    尹嘉銓說,他的父親尹會一是一代理學名臣,品德出眾,孝行感人,皇帝當年曾親自賜了首詩予以褒獎。如今老父已經去世三十年,未蒙朝廷賜予諡號,他做兒子的感到日夜不安。因此請皇帝從那首禦製詩裏挑兩個字,作為“諡號”。老父地下有知,一定感激不盡。


    厭惡的表情籠罩了皇帝的麵龐。這個尹嘉銓他早就領教過。此人是“道學家”,也就是一心一意要做“大聖大賢”的那種人。既然以聖賢為誌,自然是不貪財,不過卻非常熱衷虛譽。在做山東布政使時,有一次借覲見皇帝的機會,曾當麵向皇帝討賞孔雀花翎,還和皇帝開玩笑說討不到翎子沒臉回家見老婆。幹隆當時就感覺十分不舒服,到底沒賞給他。


    沒想到幾十年後,他又來向皇帝討賞了。這回討的是“諡號”。“諡者,行之跡也。”賜諡,就是朝廷對大臣一生做出“官方評價”,乃是國家政治生活中十分重大的事情,通常由禮部主持,內閣議定,皇帝親批。如果大臣後代都像他這樣擅自請諡,成何體統?尹嘉銓的心術幹隆一看即知。他不過是借這個“非常之舉”為自己博“孝子”之名。如果請諡成功,那麽他孝子之名益彰。如果不成,皇帝也不好拿這樣出於孝心的請求來怪罪他。因為傳統政治歷來的口號都是“以孝治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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