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他知道,他逃啦;發瘋似的慌慌張張逃到空地上,向小河邊逃去。


    他聽到威爾遜的大來復槍卡—拉—轟!接著又是一聲響得震耳的卡拉轟!他轉過身去,看到了那頭獅子,現在它那副模樣兒才可怕哪,半個腦袋幾乎沒有了,向站在高高的野草叢邊緣的威爾遜慢騰騰地爬過去;那個紅臉漢呢,推上他那支難看的短槍的槍栓,仔細瞄準著,接著槍口裏又發出一下震耳的卡拉轟,那隻拖著沉重、龐大的黃身子慢騰騰在爬的獅子僵硬了,那顆巨大的、殘缺不全的腦袋向前倒了下去;麥康伯獨自個兒站在他剛才逃跑的空地上,拿著一支裝滿了子彈的來復槍;兩個黑人和一個白人輕蔑地回頭看他,他知道獅子死了。他向威爾遜走去,他的高個兒好象對他也是一種赤裸裸的譴責,威爾遜望著他,說:“要照相嗎?”


    “不要,”他說。


    他們一共才說了這兩句話,直走到汽車前。接著,威爾遜說:“一頭呱呱叫的獅子。手下人會把它的皮剝下來。咱們還是待在這兒蔭涼的地方好。”


    麥康伯的妻子沒有望他,他也沒有望她;他坐在後麵的座位上她的身旁;威爾遜呢,坐在前麵的座位上。有一次,他伸出手去,握住他妻子的一隻手,眼睛沒有向她望;她把手從他的手心裏抽了出來。望著河對岸扛槍的人在剝獅子皮的地方,他可以發現,她是看得到事情的全部經過的。他們坐在那兒,他的妻子向前湊出去,把手放在威爾遜的肩膀上。他扭過頭來,她從低矮的座位上向前探出身子,親了親他的嘴。


    “唷,啊呀,”威爾遜說,他那張天然的紅臉更紅了。


    “羅伯特·威爾遜先生,”她說,“美麗的紅臉兒羅伯特·威爾遜先生。”


    接著她又在麥康伯身旁坐下來,扭頭望著對岸獅子躺著的地方,它的兩條前腿朝天伸著,皮已經剝掉了,露出雪白的肌肉和腱子瓣兒,還有鼓起來的白肚子,黑人們在刮掉皮上的肉。扛槍的人終於帶著又濕又沉的獅子皮走來,在上車以前把皮卷好,爬上了車以後把皮拉上來,汽車開了。沒人說一句話,他們一路迴轉營房。


    這就是獅子的故事。麥康伯並不知道,那頭獅子在發動突然襲擊前有什麽感覺;也不知道,它在襲擊的時候,一顆初速每小時兩百英裏的.505子彈以難以置信的猛擊打在它的嘴上,它有什麽感覺;也不知道,後來,它挨了第二下非常厲害的打擊,後半身已經被打壞,還向那個發出砰砰的爆炸聲、把它毀了的東西爬去,那到底是一種什麽力量在支撐它這麽做。威爾遜倒是知道一點兒,他隻用一句話來表達:“呱呱叫的獅子。”但是麥康伯也不知道,威爾遜對這些事有什麽感覺。他不知道,他的妻子有什麽感覺,隻知道她同他鬧翻了。


    他的妻子以前也同他鬧翻過,但是從來沒有鬧得不可收拾。他挺有錢,而且還會更有錢;他知道,即使現在她也不會離開他的。這是他真正知道的幾件事情中的一件。他知道這件事,知道摩托車——這是最早的事——知道汽車,知道打野鴨,知道釣魚,鱒魚啊、鮭魚啊、大海魚啊,知道書上的性愛故事,許多書,太多的書,知道所有的球場運動,知道狗,不怎麽知道馬,知道緊緊抓著他的錢不放,知道他那個圈子裏的人幹的大多數事情,還知道他的妻子不會離開他。


    他的妻子一直是一位大美人兒,她在非洲仍然是一位大美人兒,但是在美國,如果她想離開他,過更闊氣的日子,她這位大美人卻再也不夠大了;她知道這個情況,他也知道。她已經錯過了離開他的機會,他知道。如果他同女人打交道比較有辦法,她也許會開始擔心,怕他另外去娶一個美麗的妻子;但是她對他知道得也太清楚了,壓根兒用不著為這事擔心。再說,他寬宏大量,如果說,這不是他的致命的弱點,那麽,似乎就是他最大的優點了。


    總的說來,他們被認為是一對比較幸福的夫妻,他們就是屬於盡管經常謠傳要散夥、但是從來沒有實現的那一類夫妻;正象有一個社交生活專欄的作者所寫的,不是僅僅為了要給他們的非常受人羨慕和始終經得起考驗的愛情添上一層驚險色彩,他們才深入到被稱為最黑暗的非洲的那一部分地方來打獵,這是一片黑暗的大陸,直等到馬丁·詹森10夫婦才在許多銀幕上把它放映出來。他們在那裏獵取獅子啦、野牛啦、象啦,還給自然史博物館收集標本。同一個專欄作者過去至少有三次報導過,他們瀕於分離,他們也確實是這樣。


    --------


    10馬丁·詹森(martinelmerjohnson,1884—1937):美國電影攝製者,專在非洲拍攝原始生活;他為美國自然史博物館拍攝了大量反映即將消失的非洲原始生活的影片。他的妻子奧莎·海倫(osahelen)同他一起工作,並且在他去世以後,繼續這項工作。


    但是他們總是言歸於好。他們有健全的結合基礎。瑪戈長得太漂亮了,麥康伯捨不得同她離婚;麥康伯太有錢了,瑪戈也不願離開他。


    弗朗西斯·麥康伯不去想那頭獅子以後,睡著過一會兒,醒了一陣,接著又睡著了,現在約摸清晨三點鍾,他在夢中突然被那頭腦袋血淋淋、站在他麵前的獅子嚇醒,心怦怦地亂跳,留神聽著;他發覺他的妻子不在帳篷裏另一張帆布床上。他躺著,醒了兩個鍾頭,放不開這件事。


    兩個鍾頭以後,他的妻子走進帳篷,撩起蚊帳,舒適地爬上床。


    “你上哪兒去了?”麥康伯在黑暗中問。


    “唷,”她說,“你醒了嗎?”


    “你上哪兒去了?”


    “我剛才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你幹的好事,真該死。”


    “你要我說什麽呢,親愛的?”


    “你上哪兒去了?”


    “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這倒是這種事的一件新鮮名稱。你是一條騷母狗。”


    “唔,你是一個膽小鬼。”


    “就算是吧,”他說,“又怎麽樣呢?”


    “拿我來說,沒什麽。可是請別跟我說話,親愛的,因為我很困。”


    “你認為,我什麽都會忍受。”


    “我知道你會的,親人兒。”


    “嘿,我受不了。”


    “親愛的,請別跟我說話吧。我困得很哪。”


    “不能再幹這種事啦。你答應過不幹了。”


    “唔,現在又幹了,”她柔情蜜意地說。


    “你說過,咱們要是這次出來旅行的話,絕不會有這種事情。你答應過。”


    “不錯,親愛的。我是這麽說過的。不過,這次旅行在昨天給毀了。咱們不必去談它吧,好不?”


    “你隻要有機可乘,真是一刻也不等啊,對不?”


    “請別跟我說啦。我很困,親愛的。”


    “我要說。”


    “那麽,別纏我,因為我快要睡著了。”接著,她確實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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