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杯淡的?”


    “是的,”我說。


    “我記得你中午也喝了一杯淡的,”他說。


    我吃火腿蛋,喝啤酒。火腿蛋盛在一個圓盤子裏——火腿在下,雞蛋在上。菜很燙,我吃了一口,趕緊喝些啤酒,涼涼嘴巴。我肚子餓,叫侍者再端一客來。我喝了好幾杯啤酒。我什麽都不想,隻是看對座客人的報。報上說英軍陣地給突破了。那人一發覺我在讀他那份報紙的反麵,就把報紙折了起來。我本想叫侍者去拿份報紙,可是思想不能集中。咖啡店裏很熱,空氣渾濁。桌子邊的客人,大多彼此認識。有幾桌在打紙牌。侍者忙著從酒吧那邊端酒到桌上來。兩個客人走進來,找不到位子坐。他們就站在我那張桌子的對麵。我又叫了一杯啤酒。我還不想走哩。回醫院太早。我努力什麽都不想,保持十分鎮靜。那兩個人站了一會,看不見有人要走,隻好走了出去。我又喝了一杯啤酒。我的麵前已經堆積了不少碟子。我對座那人脫下眼鏡,把它放進眼鏡盒子,然後把報紙折好,放進口袋,現在雙手捧著酒杯,望著店裏的人們。忽然間我知道我得回去了。我叫侍者來付了帳,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就往門外走。我在雨中趕回醫院。


    到了樓上,我碰見護士正在走廊上走過來。


    “我剛打電話到旅館去找你,”她說。我心裏好像有樣什麽東西沉了下去。


    “出了什麽事?”


    “亨利夫人剛出過血。”


    “我可以進去嗎?”


    “不,還不可以。醫生在裏邊。”


    “有危險嗎?”


    “很危險。”護士走進房去,把門關上。我坐在外邊走廊上。我心裏萬念俱灰。我不思想。我不能想。我知道她就要死了,我祈禱要她別死。別讓她死。哦,上帝啊,求求你別讓她死。隻求你別讓她死,我什麽都答應。親愛的上帝,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別讓她死。親愛的上帝,別讓她死。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別讓她死。上帝啊,求你叫她別死。隻要你別讓她死,你說什麽我都做。嬰孩你已經拿走了,但是別讓她死。孩子沒有關係,但是別讓她死。求求你,求求你,親愛的上帝,別讓她死。


    護士開了門,用手指示意叫我進去。我跟她進入房間,我進去時,凱薩琳並沒有抬眼來望。我走到床邊。醫生站在床的另一邊。凱薩琳望著我,笑了一下。我俯伏在床上哭起來。


    “可憐的寶貝,”凱薩琳悄悄地說。她臉色灰白。


    “你沒事吧,凱特,”我說。“你會好起來的。”


    “我就要死了,”她說;等了一會兒,又說,“我憎恨死。”我抓住她的手。


    “別碰我,”她說。我放開她的手。她笑笑。“可憐的寶貝。你要碰就碰吧。”


    “你會沒事的,凱特。我知道你會沒事的。”


    “我本想寫封信留給你,以防萬一,可是沒有寫。”


    “要不要找個教士或者什麽人來看看你?”


    “有你在就夠了,”她說。過了一會兒,又說,“我不害怕。我隻是憎恨死。”


    “你話別講得太多,”醫生說。


    “好的,”凱薩琳說。


    “你有什麽事要我做的,凱特?有沒有什麽要我給你拿來的?”凱薩琳笑笑,“沒有。”過了一會兒,又說,“我們做的事你不至於再和別的女人做吧?不會把我們的話又重複一遍的吧?”


    “永遠不會。”


    “不過,我還是要你接近女人。”


    “我不要她們。”


    “你講得太多了,”醫生說。“亨利先生應當出去了。他可以等一會兒再來。你不會死的。別傻了。”


    “好的,”凱薩琳說。“我會夜夜來陪你的,”她說。她講話非常吃力。


    “請你出去吧,”醫生說。“你不可以講話。”凱薩琳對我眨眨眼,她臉色灰白。“我就在門外邊,”我說。


    “別擔心,親愛的,”凱薩琳說。“我一點也不害怕。人生隻是一場卑鄙的騙局。”


    “你這親愛、勇敢而可愛的人兒。”


    我在外邊走廊上等待。我等了好久。護士出門來,向我走來。“恐怕亨利夫人很嚴重了,”她說。“我替她害怕。”


    “她死了?”


    “沒有,不過失去了知覺。”


    看來她是一次接連一次地出血。他們沒法子止血。我走進房去,陪著凱薩琳,直到她死去。她始終昏迷不醒,沒拖多久就死了。


    在房外走廊上,我對醫生說,“今天夜裏,有什麽事要我做嗎?”“沒什麽。沒什麽可做的。我能送你回旅館吧?”


    “不,謝謝你。我想在這裏再呆一會兒。”


    “我知道沒有什麽話可以說。我沒辦法對你說——”


    “不必說了,”我說。“沒有什麽可說的。”


    “晚安,”他說。“我不能送你回旅館嗎?”


    “不,謝謝你。”


    “手術是唯一的辦法,”他說。“手術證明——”


    “我不想談這件事,”我說。


    “我很想送你回旅館去。”


    他順著走廊走去。我走到房門口。


    “你現在不可以進來,”護士中的一個說。


    “不,我可以的,”我說。


    “目前你還不可以進來。”


    “你出去,”我說。“那位也出去。”


    但是我趕了她們出去,關了門,滅了燈,也沒有什麽好處。那簡直像是在跟石像告別。過了一會兒,我走出去,離開醫院,在雨中走回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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