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回憶凱薩琳,但是我也知道,我這樣想她會想得發瘋的,因為我還沒有再見到她的把握,所以我不敢想她,隻是略為想想,隻是當列車慢慢地哢答哢答地行駛時,稍為想想她。帆布上漏進一點光來,我仿佛是和凱薩琳一同躺在火車的車板上。躺在硬板上,不去思想,隻是感覺,那太難了,因為離別時間太長久了,現在我衣服既濕,車板又是每次隻稍為往前移動一下,內心寂寞,孑然一身濕衣服,權將硬板當夫人。


    你說不上喜愛一節平板車的車板,或是罩上帆布套的大炮,或是塗抹過凡士林的大炮的氣味,或是漏雨的帆布,不過人在帆布底下,還是滿好的,和大炮在一起,還是愉快的;但是你所愛的是另外一個人,那人你明知道沒有在車裏,甚至要假想在車裏也不行;你現在很清楚,很冷靜──與其說很冷靜,不如說很清楚很空虛吧。你趴在車板上,親身經歷一國大軍的撤退和另一國大軍的進軍,現在所看到的隻是空虛。你失掉了幾輛救護車和人員,好比一個百貨店的鋪麵巡視員,在火災中損失了他那一部門的貨色。不過沒有保火險。你現在離開它了。你再也沒有什麽義務責任了。倘若百貨店在火災後槍斃巡視員,因為他講話口音向來不純正,那麽百貨店再開店復業時,就不能指望巡視員會回來,這是一定的。他們也許會另找職業;隻要還有其他職業可找,隻要警察抓不到他們。


    憤怒在河裏被洗掉了,任何義務責任也一同洗掉了。其實我的義務在憲兵伸手抓我衣領時就停止了。我是不拘外表形式的,但我倒很想把這軍裝脫掉。我已把袖管上的星章割掉,那隻是為了便利起見。那與榮譽無關。我並不反對他們。我隻是洗手不幹了。我祝他們萬事如意。世界上還有善良的人,勇敢的人,冷靜的人和明智的人,他們是應該得到榮譽的。但是這已經不是我的戰爭,我隻盼望這該死的車早點開到美斯特列,可以吃吃東西,停止思想。我非停止不可。


    皮安尼會告訴他們我被槍斃了。槍斃的人他們要搜查口袋,取去證件。人家可沒拿到我的證件。他們也許會說我淹死了。美國方麵不曉得將接到什麽消息。大概是因傷及其他原因而死亡吧。善良的基督啊,我真餓啊。從前在飯堂裏一同吃飯的那個教士,現在不曉得怎麽樣了。還有雷那蒂。他大概在波達諾涅。如果他們沒有退得更遠的話。嗯,我今後再也看不到他了。他們這些人我都看不到了。這一方麵的生活已經結束了。我不相信他得了梅毒。人家說,倘若趁早醫治,這病是並不太嚴重的。但是他還是擔心害上了這個病。要是我害上了這病的話,我也會發愁的。誰都會發愁的。


    我生來不會多思想。我隻會吃。我的上帝啊,我隻會吃。吃,喝,同凱薩琳睡覺。也許今天夜裏吧。不,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明天夜裏,一頓好飯,


    有床有床單,永不分離,要走就一塊兒走。大概還得特別趕快走哩。她是肯走的。我知道她肯走。我們什麽時候走?這倒是值得思考的。天在黑下來了。我躺著思考要去的地方。地方倒是多著哩。


    大清早天還沒亮時,火車放慢下來,準備開進米蘭車站,我趕快跳下了車子。我跨過車軌,穿過一些建築物之間,走上一條街。有家酒店開著,我便進去喝杯咖啡。酒店裏有大清早剛打掃過的氣味,咖啡杯裏還擱著調羹,台子上還印有酒杯底所留下的圓圈。主人在酒吧後邊。兩名士兵坐在一張桌子邊。我站在酒吧邊喝杯咖啡,吃了一片麵包。咖啡給牛乳沖淡成灰色,我拿片麵包撇掉牛乳的浮皮。主人看著我。


    “來杯格拉巴酒吧。”


    “不,謝謝。”


    “就算我請客,”他說,倒了一小杯,推過來。“前線怎麽樣?”


    “我哪會知道。”


    “他們喝醉了,”他說,用手指著那兩名士兵。這我相信。他們的確帶著醉酒的模樣。


    “告訴我,”他說,“前線怎麽樣?”


    “前線的事我哪會知道。”


    “我看見你翻牆過來的。你剛下火車。”


    “前線在大撤退。”


    “報紙我是看的。究竟怎麽啦?是不是結束了?”


    “那不見得吧。”


    他從一隻矮瓶子裏再倒了一杯格拉巴酒。“要是你有什麽困難,”他說,“我可以收留你。”


    “我沒什麽困難。”


    “倘若你有困難的話,就住在我這裏吧。”


    “住什麽地方呢?”


    “就在這屋子裏。許多人住在這裏。凡是有困難的人,都可以住在這裏。”


    “有困難的人很多嗎?”


    “那要看是哪一種困難。你是南美洲人吧?”


    “不是。”


    “會講西班牙話嗎?”


    “一點點。”他抹抹酒櫃。


    “出國現在很困難,不過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倒沒有出國的意思。”


    “你想在這裏呆多久都行。你呆久了就知道我是哪一種人。”


    “今天早上我有事,我把這地址記下,以後再回來。”


    他搖搖頭。“看你這樣講法,你是不會回來的。我倒以為你著實有難處。”


    “我沒什麽難處。但是我也珍重朋友的地址。”


    我放一張十裏拉的鈔票在櫃檯上,當做喝咖啡的帳。


    “陪我喝一杯格拉巴酒吧,”我說。


    “這倒不必。”


    “來一杯。”


    他斟了兩杯酒。


    “記住了,”他說。“上這兒來。別讓別人收留你。這裏是安全的。”


    “這我相信。”


    “真的嗎?”


    “真的。”


    他臉色嚴肅。“那麽我告訴你一件事。別穿這件軍裝到處走。”“為什麽?”


    “袖管上割掉星章的地方,人家看得清清楚楚。況且布的顏色也有了深淺。”


    我一聲不響。


    “你要證件的話,我可以給你弄來。”


    “什麽證件?”


    “休假證。”


    “我不需要證件。我自己有。”


    “好吧,”他說。“不過要是你需要的話,我可以代辦。”“要多少錢?”


    “這要看是哪一種證件。價錢很公道。”


    “我現在不需要。”


    他聳聳肩。


    “我沒事,”我說。


    我出去時,他說:“別忘記我是你的朋友。”


    “不會忘的。”


    “再見吧,”他說。


    “好,”我說。


    上了街,我故意避開車站,因為那兒駐有憲兵。我在那小公園邊找到一部馬車。我把醫院的地址告訴了車夫。到了醫院,我先到門房住的地方去。


    門房的妻子擁抱我。門房握握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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