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我口裏放進一支體溫計。


    “義大利人是放在脅下的,”我說。


    “別說話。”


    她把體溫計拔出來,看看,甩了一甩。


    “幾度?”


    “你是不該知道的。”


    “告訴我吧。”


    “差不多正常。”


    “我從來不發燒。我兩條腿裏邊也裝滿著破銅爛鐵。1”“你這話什麽意思?”


    “腿裏邊裝滿著迫擊炮彈的碎片、舊螺絲釘和床的彈簧等等。”她搖頭笑了一笑。


    “你腿裏邊如果真的有這些異物,就一定會發炎,人發燒。”“好吧,”我說。“等著瞧吧。”


    她走出房去,接著跟清早看到的那位老護士一同進來。她們倆一塊兒鋪床,我人仍舊躺在床上。這種鋪床法很新奇,很可佩服。“這兒的主管是誰?”


    “範坎本女士。”


    “一共有多少護士。”


    “隻有我們兩個。”


    “豈不是還有人要來嗎?”


    “還有幾位快到了。”


    “她們什麽時候到呢?”


    “我不知道。作為一個病人,你問話問得太多了。”“我沒生病,”我說,“我是受傷。”


    她們鋪好了床,我躺在那兒,身上身下都挨著一條幹淨光滑的被單。華克太太走出去,拿了一件睡衣的上衣回來。她們給我穿上了,我覺得又幹淨又整齊。


    “你們待我真好,”我說。那個叫做蓋琪小姐的護士嬌笑了一下。“我可以喝杯水嗎?”我問。


    “當然可以。接著就給你開早點。”


    “我倒不想吃早點。請你給我打開百葉窗好不好?”


    房間裏本來很暗,現在百葉窗一打開,變得陽光明亮,我望得見窗外的陽台,再過去是人家的瓦屋頂和煙囪。我望望這些瓦屋頂的上空,看見白雲和碧藍的天。


    “難道你們不知道旁的護士們什麽時候到嗎?”


    1 這句話可能是暗比耶穌的被釘十字架。


    “你怎麽老是問?難道我們待你有什麽不周到?”


    “你們待我很好。”


    “你要不要用便盆?”


    “試試看吧。”


    她們幫我坐起來,扶著我試,但是不行。過後我躺著,從敞開的門望著外麵的陽台。


    “醫生什麽時候來?”


    “等他回城來。我們設法打電話到科莫湖去找過他。”


    “沒有旁的醫生嗎?”


    “他是本院的住院醫生。”


    蓋琪小姐拿來一瓶水和一個杯子。我連喝了三杯後,她們就走了,我對窗外望了一會兒,又睡著了。中飯我吃了一點東西,午後醫院的監督範坎本女士上來看我。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她個子小,麻利猜疑,當醫院監督未免委屈了她。她盤問了我許多話,聽她口氣好像我參加意國軍隊是一樁丟臉的事。


    “吃飯時我可以喝酒嗎?”我問她。


    “除非有醫生的吩咐。”


    “醫生沒來以前,我隻好不喝是不是?”


    “絕對不許喝。”


    “你還是打算要把醫生找來的吧?”“我們打電話到科莫湖去找過他。”


    她出去了,蓋琪小姐回進房來。


    “你為什麽對範坎本女士這麽沒禮貌?”她很熟練地替我做了些事情後,這麽問道。


    “我並不是存心這樣的。可她太傲慢了。”


    “她倒說你跋扈蠻橫。”


    “哪裏。不過有醫院而沒醫生,這是哪一種把戲?”


    “他就要來了。她們打電話到科莫湖去找過他。”


    “他在那兒幹嗎?遊泳?”


    “不。他在那兒有個診所。”


    “他們為什麽不另外找個醫生來?”


    “噓!噓!你做個好孩子,他就會來的。”


    我叫人去叫門房,他來時我用義大利語跟他說,叫他上酒店去給我買一瓶辛紮諾牌苦艾酒和一尊基安蒂紅酒,還有晚報。他去了,回來時用報紙包好酒拿進來,把報紙攤開,我叫他拔掉瓶塞,把紅酒和苦艾酒都放在床底下。他走了以後,我獨自一人躺在床上看了一會報,看看前線的消息、陣亡軍官的名單和他們受的勳章,隨後從床底下提起那瓶苦艾酒,筆直擺在我的肚子上,讓陰冷的玻璃瓶冰著肚皮,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酒瓶底在肚皮上印上了圓圈兒。我看著外邊屋頂上的天空漸漸暗下來。燕子在打圈子,我一邊看著燕子和夜鷹在屋頂上飛,一邊喝著苦艾酒。蓋琪小姐端來一個玻璃杯,裏邊是蛋奶酒。她進來時我趕快把苦艾酒擱在床的另外一邊。


    “範坎本女士在這裏邊摻了些雪利酒,”她說。“你不該對她不客氣。


    她年紀不小了,在醫院裏負的責任又重大。華克太太太老了,無法幫她的忙。”


    “她人很出色,”我說。“我很感謝她。”


    “我就把你的晚飯端來。”


    “不忙,”我說。“我不餓。”


    她把托盤端來放在床邊的桌子上,我謝謝她,吃了一點晚飯。飯後外邊天暗了,我望得見探照燈的光柱在天空中晃動著。我望了一會兒就睡去了。我睡得很沉,隻有一次流著汗驚醒過來,隨後又睡去,竭力避免做夢。天還遠遠沒有亮,我又醒了過來,聽見雞叫,清醒地躺著一直到天開始發亮。我很疲倦,天真亮了以後,又睡著了。


    我醒來時,房間裏陽光明亮。我以為又回到了前線,所以在床上把身子伸了伸。想不到雙腿疼痛,低頭一看,看到雙腿還包紮著骯髒的繃帶,才明白身在何地。我伸手抓住電線按電鈴。我聽見走廊上的電鈴響聲,隨後有個穿著橡皮底鞋子的人在走近來。來的是蓋琪小姐,在明亮的陽光下,她看起來人蒼老一點,而且不怎麽好看。


    “早上好,”她說。“你夜裏睡得好嗎?”


    “好。多謝你,”我說。“我可以叫個理髮師來嗎?”


    “方才我來看你,你正抱著這東西熟睡在床上。”


    她打開櫥門,舉起那瓶苦艾酒。差不多喝光了。“你床底下的那一瓶我也放在櫥裏了,”她說。“你為什麽不跟我要個杯子呢?”


    “我就怕你不讓我喝。”


    “我本可以陪你喝一點的。”


    “你是個好姑娘。”


    “單獨一人喝酒不好,”她說。“你以後別這麽做。”


    “好的。”


    “你的朋友巴克萊小姐來了,”她說。


    “真的?”


    “是真的。我不喜歡她。”


    “你會喜歡她的。她人非常好。”


    她搖搖頭。“她當然是好的。你往這一邊挪一挪行不行?好了。我給你洗一洗,預備吃早點。”她拿了塊布和肥皂,用溫水給我洗。“你把肩膀抬起來,”她說。“這樣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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