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基本的劃分不是成功與失敗,而是以偉大的成功和偉大的失敗為一方,以渺小的成功和渺小的失敗為另一方。


    在上帝眼裏,偉大的失敗也是成功,渺小的成功也是失敗。


    21為何寫作


    為何寫作?為了安於自己的笨拙和孤獨。為了有理由整天坐在家裏,不必出門。為了吸菸時有一種合法的感覺。為了可以不遵守任何作息規則同時又生活得有規律。寫作是我的吸毒和慢性自殺,同時又是我的體操和養身之道。


    22金錢的作用


    人們不妨讚美清貧,卻不可謳歌貧困。人生的種種享受是需要好的心境的,而貧困會剝奪好的心境,足以扼殺生命的大部分樂趣。


    金錢的好處便是使人免於貧困。


    但是,在提供積極的享受方麵,金錢的作用極其有限。人生最美好的享受,包括創造、沉思、藝術欣賞、愛情、親情等等,都非金錢所能買到。原因很簡單,所有這類享受皆依賴於心靈的能力,而心靈的能力是與錢包的鼓癟毫不相幹的。


    23“自我”的不可認識


    哲學所提出的任務都是不可能完成的,包括這一個任務:“認識你自己!”


    無人能知道他的真正的“自我”究竟是什麽。關於我的“自我”,我唯一確鑿知道的它的獨特之處僅是,如果我死了,無論世上還有什麽人活著,它都將不復存在。


    24嫉妒是中性的


    既然嫉妒人皆難免,也許就不宜把它看做病或者惡,而應該看做中性的東西。隻有當它傷害自己時,它才是病。隻有當它傷害別人時,它才是惡。


    25幽默和嘲諷


    幽默和嘲諷都包含某種優越感,但其間有品位高下之分。嘲諷者感到優越,是因為他在別人身上發現了一種他相信自己決不會有的弱點,於是發出幸災樂禍的冷笑。幽默者感到優越,則是因為他看出了一種他自己也不能倖免的人性的普遍弱點,於是發出寬容的微笑。


    幽默的前提是一種超脫的態度,能夠俯視人間的一切是非包括自己的弱點。嘲諷卻是較著勁的,很在乎自己的對和別人的錯。


    26沉默是語言之母


    沉默是語言之母,一切原創的、偉大的語言皆孕育於沉默。但語言自身又會繁殖語言,與沉默所隔的世代越來越久遠,其品質也越來越蛻化。


    還有比一切語言更偉大的真理,沉默把它們留給了自己。


    27智慧與美德


    人品不但有好壞之別,也有寬窄深淺之別。好壞是質,寬窄深淺未必隻是量。古人稱卑劣者為“小人”、“鬥筲之徒”是很有道理的,多少惡行都是出於淺薄的天性和狹小的器量。


    知識是工具,無所謂善惡。知識可以為善,也可以為惡。美德與知識的關係不大。美德的真正源泉是智慧,即一種開闊的人生覺悟。德行如果不是從智慧流出,而是單憑修養造就,便至少是盲目的,很可能是功利的和偽善的。


    28最好的文化沒有國籍


    一切關於東西方文化之優劣的談論都是非文化、偽文化性質的。民族文化與其說是一個文化概念,不如說是一個政治概念。在我眼裏,隻存在一個統一的世界文化寶庫,凡是進入這個寶庫的文化財富在本質上是沒有國籍的。無論東方還是西方,文化中最有價值的東西必定是共通的,是屬於全人類的。那些僅僅屬於東方或者僅僅屬於西方的東西,哪怕是好東西,至多也隻有次要的價值。


    1998.5-7


    閑文或時文5 [本章字數:2133 最新更新時間:2009-02-05 13:41: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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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杞人是一位哲學家


    河南有個杞縣,兩千多年前出了一個憂天者,以此而聞名中國。杞縣人的這位祖先,不好好地過他的太平日子,偏要胡思亂想,竟然擔憂天會塌下來,令他渺小的身軀無處寄存,為此而睡不著覺,吃不進飯。他的舉止被當時某個秀才記錄了下來,秀才熟讀教科書,一眼便看出憂天的違背常識,所以筆調不免帶著嘲笑和優越感。靠了秀才的記錄,這個杞人從此作為庸人自擾的典型貽笑千古。聽說直到今天,杞縣人仍為自己有過這樣一個可笑的祖先而感到羞恥,仿佛那是一個笑柄,但凡有人提起,便覺幾分尷尬。還聽說曾有當權者銳意革新,把“杞人憂天”的成語改成了“杞人勝天”,號召縣民們用與天奮鬥的實際行動洗雪老祖宗留下的憂天之恥。


    可是,在我看來,杞縣人是不應該感到羞恥,反而應該感到光榮的。他們那位憂天的祖先哪裏是什麽庸人,恰恰相反,他是一位哲學家。試想,當所有的人都在心安理得地過日子的時候,他卻把眼光超出了身邊的日常生活,投向了天上,思考起了宇宙生滅的道理。誠然,按照常識,天是不會毀滅的。然而,常識就一定是真理麽?哲學豈不就是要突破常識的範圍,去探究常人所不敢想、未嚐想的宇宙和人生的根本道理嗎?我們甚至可以說,哲學就是從憂天開始的。在古希臘,憂天的杞人倒是不乏知己。亞裏士多德告訴我們,赫拉克利特和恩培多克勒都認為天是會毀滅的。古希臘另一個哲學家阿那克薩戈拉則根據隕石現象斷言,天由石頭構成,劇烈的旋轉運動使這些石頭聚在了一起,一旦運動停止,天就會塌下來。不管具體的解釋多麽牽強,關於天必將毀滅的推測卻是得到了現代宇宙學理論的支持的。


    也許有人會說,即使天真的必將毀滅,那日子離杞人以及迄今為止的人類還無限遙遠,所以憂天仍然是可笑而愚蠢的。說這話的意思是清楚的,就是人應當務實,更多地關心眼前的事情。人生不滿百,億萬年後天塌不塌下來,人類毀不毀滅,與你何幹?但是,用務實的眼光看,天下就沒有不可笑不愚蠢的哲學了,因為哲學本來就是務虛,而之所以要務虛,則是因為人有一顆靈魂,使他在務實之外還要玄思,在關心眼前的事情之外還要追問所謂終極的存在。當然,起碼的務實還是要有的,即使哲學家也不能不食人間煙火,所以,杞人因為憂天而“廢寢食”倒是大可不必。


    按照《列子》的記載,經過一位同情者的開導,杞人“舍然大喜”,不再憂天了。唉,咱們總是這樣,哪裏出了一個哲學家,就會有同情者去用常識開導他,把他拉扯回庸人的隊伍裏。中國之缺少哲學家,這也是原因之一吧。


    1998.11


    議論家


    我是一個患有恐會症的人,病因在不自信。無論什麽會議,但凡要求出席者發言的,我就盡量謝絕。如果實在謝絕不了,災難就來了,自得到通知之日起,我就開始惴惴不安。一旦置身於會場,我就更是如坐針氈。通常我總是揀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裏的座位,期望能僥倖地躲過發言。我知道自己對於許多事情是無知的,我的自尊心和虛榮心都不允許我炫耀我的無知,對這些事情說些人雲亦雲的空話和言不及義的廢話。


    由於自己的這種弱點,我就十分佩服那些敢於在會議上侃侃而談的自信者,留心聽取他們的發言。然而,在多數情形下,我驚奇地發現,他們對於所談論的事情並不比我更有知識,隻是更有談論的勇氣罷了。我的另一個發現是,這樣的自信者是一個相當固定的人群,他們每會必到,每到必滔滔不絕,已經構成當今學界的一個新品種。讓我試著給這個新品種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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