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漸漸醒了,目不轉睛地望著妞妞,果然破涕為笑。他做了一個多麽可怕的夢,夢見自己長大了(隻有不幸的孩子才會夢見自己長大),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不幸中的大幸),可是女兒死了(一切不幸中最可怕的不幸)。他不甘心,出發去尋找這個名叫妞妞的女兒,終於精疲力竭地倒在路旁。臨終時,他哭喊著"妞妞",為自己今生今世未能重見女兒而哀位。現在俯身替他擦著眼淚的這個小女孩不正是妞妞嗎?接著他又發現手裏的那片樹葉,便高興地遞給妞妞,說:"妞妞的小圓板!"


    妞妞對這話似懂非懂,她越來越回想不起夢中的事情了。即使她回想起來,她也不會認識眼前這個剛剛從惡夢中醒來的小男孩。在夢中她有一個爸爸,但她隻聽見過爸爸的聲音,沒有看見過爸爸的模樣。即使見過,爸爸也是一個戴著古怪眼鏡的大人,與眼前這個小男孩毫無共同之處。她的模樣倒是與小男孩夢中的那個妞妞非常相像,所以小男孩一眼就認出了她。小男孩沉浸在與妞妞重逢的喜悅中,不過,頃刻之間,這喜悅也隨同他對惡夢的記憶一起煙消雲散了。他不再是妞妞的爸爸,而回復到了他本來所是的那個小男孩。妞妞拉著他的手,他們一起唱著歌,朝花的海洋深處輕快地跑去。


    在所有的玩具中,妞妞最寵愛這塊不起眼的綠色小圓板。直到彌留之間,她一直把它握在手裏,不肯捨棄。


    妞妞死後,我把它藏入一隻精緻的小盒裏,放在書架的最高一層。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小圓板不翼而飛了,隻留了空盒。找遍家裏每一個角落,不見蹤影。問遍家裏每個人,無人知道下落。


    "別找了,一定是妞妞帶走了。"雨兒說。


    "這怎麽可能?"


    "你想,妞妞那麽喜歡,能不帶走嗎?"


    我想了一想,承認她說得有理。


    後來,有一個小女孩也從夢中醒來了,她曾經夢見自己是妞妞的媽媽。不過,她很快也忘記了這一切,加入了無憂無慮嬉戲著的孩子們的行列。現在,在這些孩子中,你再也分不清誰是妞妞,誰是夢見做妞妞的爸爸的那個小男孩,誰是夢見做姐妞的媽媽的那個小女孩了。


    在這個無邊無際的美麗的大花園裏,孩子們快樂地玩著,歌唱著。當他們疲倦時,他們就躺下做夢。那些同時入睡的孩子的夢境可能會出現交叉和重疊,於是,一些孩子便成為另一些孩子的夢中角色,由此編織出了許多曲折感人的人間悲喜劇。但是,一旦醒來,夢中故事就很快被遺忘。事實上,每一個孩子必定都已經做過無數的夢,然而,除了最後一個夢在乍醒時還殘存一點印象外,其餘的夢早已不留痕跡地消失了。這裏沒有時間,所以孩子們永遠長不大。無論夢中故事是悲是喜,醒來隻有快樂。任何一幕人間悲喜劇都隻是自然之子的小憩一夢,而夢醒本身便證明了死是不存在的。


    妞妞死了。毋需太久,我和雨兒也將死去,世上知道我們的悲痛故事的人都將先後死去。終有一天,妞妞的生與死,我們每一個人的生與死,都將在這個世界上不留一絲痕跡。


    上帝向我神秘地眨眼,悄悄說:


    "死是不存在的,因為……"


    我不想聽因為什麽。


    當然,死是不存在的。


    後記


    1992年底,在妞妞死後一年,我把自己關在屋裏,開始寫這本書,於1993年 7月寫出初稿。1994年7 月,完成第二稿。此後,我便把稿子擱了起來,一擱又是快兩年。我對它不滿意,想再改一改。然而,我終於發現我無法把它改得使自己真正滿意了,決定隻作必要的刪節,便立即交付出版。


    我不知道這本書該怎樣歸類。它不像小說,因為缺乏小說的基本要素——情節的虛構。它也不像散文,因為篇幅太長。它好像也不能歸入報告文學一類,因為它的主角隻是一個僅僅活到一歲半的嬰兒,並無值得報告的事跡。最後我對自己說:就讓它什麽也不像吧,它隻是我生命中的一段歷程,這段如此特殊的歷程本來就是無法歸類的。


    這本書第二稿完成後,應《中國婦女報》一位編輯的要求,我從書稿中摘選出了很小的一部分,在她供職的這家報紙上連載。我為摘登寫了一個小引,比較準確地表達了我寫這本書的動機,現抄錄在此:


    我為妞妞寫了一本書。這本書就叫《妞妞》,還有一個副題:"一個父親的劄記"。妞妞隻活到一歲半,而離開我已經快三年了。姐妞活著時喜歡玩書,抓到隨便一本書便會快樂地喊叫:"妞妞的書"這聲音一直在我的頭腦裏盤旋,叮囑我寫出了這本真正屬於她——至少是關於她——的書。


    當然,這本書也是為我自己寫的。一個曇花一現般的小生命,會有多少故事呢?可是,對於我和我的妻子來說,妞妞的故事卻是我們生命中最美麗也最悲慘的故事,我不能不寫。妞妞出生後不久就被診斷患有絕症,帶著這絕症極可愛也極可憐地度過了短促的一生。在這本書中,我寫下了妞妞的可愛和可憐,我們在死亡陰影籠罩下撫育女兒的愛哀交加的心境,我在搖籃旁兼墓畔的思考。我寫下這一切,因為我必須卸下壓在心頭的太重的思念,繼續生活下去。


    如果有人問,這本書對世界有什麽意義,我無言以對。在這個喧鬧的時代,一個小生命的生和死,一個小家庭的喜和悲,能有什麽意義呢?這本書是不問有什麽意義的產物,它是給不問有什麽意義的讀者看的。


    意想不到的是,在我今天把這本書交付出版時,不但書中講述的這個小生命已死去四年多,書中講述的這個小家庭也不復存在了。


    我和雨兒分手了。


    直到現在,仍然常有不知情的好心人關切地打聽我和雨兒是否又有了孩子,我不知所對。


    不可能再生一個妞妞了。那唯一的妞妞因此而永恆了。


    我當然相信,不管今後我和雨兒各自將走過怎樣的生活道路,我們都永遠不會忘記妞妞,不會忘記我們和妞妞一起度過的日子。


    人生中不可挽回的事大多。既然活著,還得朝前走。經歷過巨大苦難的人有權利證明,創造幸福和承受苦難屬於同一種能力。沒有被苦難壓倒,這不是恥辱,而是光榮。謹以這一信念與雨兒共勉,並祝願她從此平安。


    1996.3.16


    附:本作品來自網際網路,本站不做任何負責版權歸原文作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妞妞:一個父親的劄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國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國平並收藏妞妞:一個父親的劄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