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下子黯然,感覺到了生命欲求的卑賤和無謂。


    可是,雨兒嗖地站起來,奔跑過去,扶著那個佝僂症患者無比艱難地翻過佛殿的高門檻,進入殿內,又等著他進香拜佛,隨後協助他翻出殿門,目送他離去。"


    我走進殿堂,雨兒神色莊嚴,對我悄悄耳語:"我們每人也許一個願。"


    離開法雨寺,走在山路上,她問我許了什麽願。


    "願我能在另一個世界和妞妞團聚。"我說。


    "我和你不同,"她說,"我要妞妞在今生今世再生,這是我許的第一願。"


    "還有呢?"


    她遲疑了一下,說:"第二願你心胸開闊,健康長壽。第三願愛我的人永遠愛我。"


    我笑了:"難怪不肯說。這兩個願是互相聯繫的:我心胸開闊了,愛你的人就可以放心愛你了。"


    我嘴上同她調笑,心裏卻想著她的第一願。我迴避評論它。我知道,對於她來說,妞妞的死是這個世界裏發生的一件事,因而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用這個世界裏發生的另一件事來加以補償。譬如說,隻要再生一個女孩,就不妨看作是妞妞的復活。對於我來說,妞妞死了就是永遠不存在了,這個世界裏無論再發生什麽事都和她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了。我當然並不相信有另一個世界,所謂團聚不過是聊以自慰罷了。虛無是一個比上帝更費解的概念,而隻要一個人不曾喪魂落魄地領悟過這個概念的可怕內涵,死者便會在他的想像中繼續活著。這對生者未嚐不是一種安慰,我願雨兒保有這樣的安慰,所以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它,仿佛它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二


    讓妞妞再生是你頭腦裏反覆出現的一個動機。


    妞妞彌留之間,我們守在旁邊。你端詳著妞妞靈氣猶存的臉容,對我輕聲說:"是你的種嗬,多像你。一定要再生一個,就叫妞妞,或二妞,是妞妞的再生,就這麽想。"我點點頭,心裏卻明白妞妞是一去不返了,再生隻是活人的自欺。


    妞妞死了,接連幾天,我把自己關在小屋裏,一支接一支吸菸,不理任何人,不理這個世界。我感到一種深深的隔膜。你好幾回推門,我都沒有回頭看一看。


    "我不能安慰你了嗎?"你問。


    我仍然沉默。我隻覺得自己已經跟隨妞妞去往那個空空世界,塵世的一切包括活人的安慰多麽蒼白。


    你在我背後痛哭失聲了:"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了……妞妞去了,我們倆也隔開了,你的我不能分擔,我的你不能分擔,活著還有什麽意思!這個世界還有什麽可留戀的!"


    你突然衝出屋子。


    這一哭一衝把我從空空世界裏拉回來了。我在走廊裏追上你,把你摟在懷裏,也慟哭起來。


    "親,我知道世上沒有人比你更愛妞妞了……我做事從不後悔,就這件事後悔。我真是愛你,你這麽傷心,我心疼。叫我怎麽辦呀,我也想妞妞嗬,沒有一刻不想,簡直要瘋了


    頓了一頓,你繼續哭訴:"我一定要再生一個女兒,我就當她是妞妞,是妞妞投的胎。"


    一個月後,我到郊外的住宅,想在這裏獨處幾天。自從妞妞死後,我始終渴望獨處一陣,就像一個憂鬱症患者渴望他的海島療養地。可是,當天深夜,電話鈴響了,你在電話裏泣不成聲:


    "妞妞,想妞妞……真是的!真是的!……"


    我放下電話,立即騎上車,飛速回家。


    你躺在床上,淚痕未幹,看見我進屋,含淚一笑,問:"親,這麽遠的路,累吧?"


    "不累,救妞要緊。你不能離開我了,是嗎?"


    "你能離開我嗎?"


    "我也不能。"


    "不,你喜歡一個人獨處,你獨處慣了。"


    "一個男人,心疼你,不放心你,就是不能離開你了。"


    你點點頭。


    "剛才怎麽也睡不著,腦子裏一幕幕全是妞妞,真覺得什麽都沒有意思了。"


    第二天,你堅持讓我仍去郊外住,保證不再打擾我,又挽著我的胳膊,送我走一段路程。


    "你真是我的老伴了。三年前,你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丫頭,才多久呀,變化真大。"我說。


    你含笑承認,說:"不過,我覺得老伴的感覺挺好,平平靜靜的,沒有了那些騷動。"


    "其實,找個好伴,生個好孩子,此生足矣。其餘一切,都是過眼煙雲。"


    "我是個好伴嗎?"


    "當然。"


    "我也覺得意義不是那麽縹緲的,孩子就是意義。我看普通人家都忙著照料孩子,為孩子操心,和孩子玩,過得挺有意義。"


    說到這裏,你降低聲調,補充一句:"不過我知道我不會有什麽了,年齡一天天大了。"


    我看你眼中有了淚光,不禁惻然,忙說:"我都不覺得自己老,哪輪得上你?你永遠是個孩子。"


    "那麽好吧,"你的確是個孩子,臉上立刻又有了笑容,爽快他說,"我好好練身體,咱們明年懷孕,後年再生一個妞妞。"


    妞妞死後,我們都有好長時間感到眼睛脹痛,視力急遽下降。每當眼痛時,你就會想起妞妞眼病發作的情景,苦嘆不止。


    後來,你牙痛,醫生用雷射治療,造成牙齦經久不愈的潰瘍,痛得更厲害了。一天夜裏,你痛得不能入睡,哭了起來,愈哭愈傷心,抽泣道:


    "妞妞,小妞妞,那時候她多痛嗬……"


    我知道你想起了妞妞癌症擴散到口腔時的情景。你想妞妞,往往和你自己的身體感覺相聯繫,想到的也不是妞妞的死,而是妞妞活著時所遭受的肉體痛苦。


    有一回你坐浴,被熱水燙了一下,哇地叫了起來,馬上說:"可真得小心,那回妞妞也被燙了一下,這麽嫩的小屁屁,多疼呀。"


    你在向女伴說妞妞的往事,說著說著,扯起女伴的衣服問:"你這衣服真好看,什麽料子的?"


    我一再發現,你說起妞妞來就好像妞妞還活著一樣。這使我相信,男人和女人——至少我和你——對死亡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女人憑感官感受一切,可是死亡即不存在,而對於不存在是無法有任何感覺的。相反,妞妞的病痛曾經是一個鮮明地作用於我們感官的存在。所以,你的悲傷總是越過妞妞的死而執著於妞妞的病痛,呈現為栩栩如生的回憶,甚至是肉體的回憶。我對不存在同樣無所感覺,可是,正是這感覺的空缺如同一個巨大的深淵始終暴露在我的意識中,足以吞沒任何生動的回憶。反過來說,當妞妞活著時種種生動的小細節從我的記憶中突然閃亮時,它們的光芒把妞妞不復存在的深淵照得更加觸目驚心了。譬如說,現在我一聽到遠處傳來孩子的哭聲,就會頓生淒涼之感,這固然是因為勾起了對妞妞病痛時哭聲的記憶,但更是因為清晰地意識到了妞妞的哭聲已經永遠沉寂,她的小生命已經如此悽慘無助地不復存在。總是這樣,無論憶起什麽,立刻就響起同一句畫外音:妞妞不在了,永遠不在了!天外飄來她的脆亮的聲音,如同孤鴻一樣在我的頭頂上空盤旋,無處著陸,剎那間又飄走了,飄得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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