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歲半的妞妞,她的屋子已經敞開許多窗戶,點亮許多明燈。她生活在這個被語言之光照亮的世界裏,自由快樂。我們走進她的歡聲笑語的屋字,流連忘返。可是,就在這所屋字被照得通體明亮之時,它突然崩塌了。


    妞妞隻活了十八個月。一歲半的妞妞,永遠閉上了她的伶俐的小嘴。


    世上已經沒有妞妞,沒有她的明亮的屋字。我眼前一片黑暗,我瞎了。


    燈燈亮了,燈燈滅了……


    二


    親人們和妞妞自己


    【爸爸】


    妞妞詞典裏的第一個詞,並非按字母排列。


    爸爸是一個抱她抱得最多的人,一個最賣力地巴結她的人,一個從她出生開始便喋喋不休向她自稱爸爸的人。所以她最早會說的詞是爸爸,這並不稀奇。


    妞妞八個月。那些天裏她和我格外親,一聽見我的聲音就嬌喚,迫不及待地朝我懷裏撲來。在她的嬌喚中,"爸"這個音越來越頻繁地出現,越來越清晰。我不太敢相信,心想也許是無意的吧。可是我終於不能不相信了,隻要我抱她,往往一聲接一聲,一連十來聲,她喊我應,其樂無窮。


    若幹天後,雨兒抱著她,靠在沙發上。我進屋,她似有覺察,身子動了一下。雨兒問:"妞妞,爸爸在哪裏?"她朝兩邊張望。我剛從雨兒懷裏接過她,突然一聲清晰的,"爸爸"脫口而出。接著又喊了一聲,格格笑了起來。


    聽到自己的孩子頭一回清清楚楚地喊你一聲"爸爸",這感覺是異乎尋常的。這是"造物主"借孩子之口對你的父親資格的確認,麵對這個清純的時刻,再輝煌的加冕也黯然失色了。我心裏甜得發緊,明白自己獲此寵賞實屬非份。


    "妞妞,花褲子是誰買的?"


    不管怎麽教她是媽媽買的,她的回答永遠是:"爸!"


    深夜,妞妞醒了,我走近她,她立刻歡快起來,手舞足蹈,接著抓住我的手,一連喊了十幾聲"爸"。我怕她興奮不再睡,故意不應。她毫不氣餒,沒完沒了地喊下去。我忍不住笑了一聲,這下糟啦,她又笑又喊,歡呼她的勝利。


    醒來後,她精神十足,久久不睡。我實在困極了,有點兒急躁,把她放到小床上,說:


    "妞妞,你再不睡,爸爸不管了。"


    話音剛落,響起她的清晰嬌嫩的聲音:


    "爸爸。"


    我一把抱起她,緊緊摟在懷裏。她在我懷裏又連聲口喊爸爸。


    白天黑夜,我的耳邊總是迴響著妞妞喊"爸"的嬌嫩的聲音。她一喊總是一長串,每天要喊一百聲,喊得我心潮澎湃,也喊得我心碎。


    妞妞醒了。我湊近她,隻見她睜大一雙盲眼,炯炯有神。覺察到我,她眼中閃過笑意,說:"爸爸,小心肝。鏡,鏡!"說著伸手抓去我的眼鏡。我說:"真可愛。"她馬上接上:"喜歡得不得了。"


    我抱她到走廊上。夜色朦朧中,她臉朝我,仿佛在凝視,然後突然連聲喊道:"爸爸,好爸爸……"


    "妞妞喜歡不喜歡爸爸?"我問。


    "喜歡,"她答,又斷斷續續說:"爸爸,喜歡爸爸。"


    她穩穩地站在大床上,我對她說:"喂,妞妞真棒!"她一邊笑喊:"不得了!"一邊朝我走來。我要去漱洗,說:"等一會兒。"她朝我背影喊:"找爸爸!"我洗畢回來,學她:"找爸爸!"她隨即應道:"找到啦!"


    她連連唱:"給爸爸吃,給爸爸喝。"我吻她的小肩膀說:"真香,真香。"她從容答:"給爸爸。"


    我抱妞妞抱出了腱鞘炎,手腕上敷著藥。她摸著了,說:"爸爸疼。"我問:"怎麽辦?"她答:"妞妞哭。"接著馬上說:"好爸爸。"


    "妞妞,媽媽抱,爸爸手疼。"雨兒說。


    "爸爸疼,要爸爸不疼。"她懂事地說。


    她站在阿珍身上跳,阿珍喊疼,讓她下來,她偏說:"上!"阿珍說:"你到爸爸身上跳。"她答:"不上,爸爸疼!"後來她在我身上跳,我喊疼,她說:"爸爸疼死了。"


    這些天她老說:"爸爸疼。"說著就伸出小手來摸我。打她的小屁股,問:"疼不疼?"回答也是:"爸爸疼。"我笑說:"可不,打在妞妞身上,疼在爸爸心上。"


    妞妞正發病,疼得無法入睡。我徹夜抱著她,在走廊裏徘徊。


    已是深夜,靜極了,我們沿著走廊來回走嗬走,父女倆都不吱一聲。她躺在我懷裏,睜大著眼,時而轉換一下視線,仿佛在深思著什麽。好久,她輕聲告訴我:"磕著了。"我說:"爸爸心疼妞妞。"她說:"心疼爸爸。"又過了好久,她仍用很輕的聲音說:"回家家聽音樂。"我抱她回屋,聽著音樂踱步,她依然十分安靜。"磕著了,"她又告訴我。我說:"爸爸抱抱就好了,妞妞真乖……"她說:"爸爸辦,辦好了。爸爸想辦法。"她相信爸爸永遠會有辦法的。爸爸是她生活中的一個必要而又無用的謊言。


    "找爸爸,找爸爸……"無論睡著醒著,我總聽見姐姐的聲音,時而是歡快的,時而是哀切的,由遠及近,飄蕩不散。


    "爸爸疼妞妞哭"這是妞妞常說的一句話,一開始是遊戲,後來成了病中對自己的安慰。在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時候,她在夢中也說著這句話。


    爸爸疼妞妞哭。今生今世,妞妞是永遠的哭聲,爸爸是永遠的疼痛。


    【媽媽】


    妞妞說話的興致似乎有起有伏。在會說"爸爸"之後。她有一陣子不愛開口了。然後,又一個詞在她的混沌語言中清晰起來。


    當然是"媽媽"這個詞。


    她在床上玩,拱著小屁股,竭力想爬,但還不會挪動手,一不小心,向一側翻倒,變成了仰臥。她真著急,嘴裏直嚷嚷。一會兒,她又趴著,說了一串又一串話,最清晰的便是"媽媽",還有誰也聽不懂的非常複雜的音節。


    深夜,妞妞醒來了,把臉側向睡在她旁邊的媽媽,伸出一雙小手,一聲聲呼喚:"哦,哦!"


    這是四個月上下的妞妞,她渴望表達和交流。輕聲對她說話,她會靜靜望著你,時而動動小嘴,似乎也想說什麽,時而發出一聲短促的呼應。她還經常"啊啊"獨語,顯然從自個兒發聲中獲得了快樂。


    雨兒摟著妞妞,彼此開始用沒有字符的聲調交談,你來我往,談得十分熱烈。她是一個和孩子說話的專家,擅長我所不懂的無字童語。她不像我,並不媽媽長媽媽短的。我相信這是妞妞喊"媽媽"比喊"爸爸"晚一個月的一個合理解釋。


    妞妞在床上翻滾,忽然自己玩起了組詞遊戲。這時她的詞典裏暫時還隻有"爸爸"和"媽媽"兩個詞。她不停地喊:"pa爸爸!""pa媽媽!"她一定覺得有趣,喊了又喊,上了癮。"pa"是什麽意思呢?我替她翻譯:破爸爸,胖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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