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問題是,如果你是一個有尊嚴的人,對方卻沒有,你和他還講不講誠信?我的回答是,仍然要講,在這種情況下,你的誠信就表現在明確告訴他:你是一個沒有尊嚴的人,我不和你打交道!決不能用欺詐對付欺詐,而應該形成一種氛圍,使那些不講誠信的人遭到蔑視和孤立,也許這正是走向誠信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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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願意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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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經談到:和崇高的靈魂周旋,奸人總是好脫身的,因為前者很容易受騙,一旦發覺,也僅限於表示高貴的鄙夷,而並不訴諸懲罰。


    我相信,這樣一種經驗,是每一個稍有教養的人所熟悉的。輕信和寬容,是崇高的靈魂最容易犯的錯誤。輕信,是因為以己度人,不相信人性會那樣壞。寬容,倒不全是因為胸懷寬闊,更多地是因為一種精神上的潔癖,不屑於同奸人周旋,不願意讓這種太近的接觸汙染了自己的環境和心境。


    舉一個很小的例子。在交通爭端中,一輛小汽車和一輛自行車互相擦撞,做出賠償的是哪一方?幾乎必是那比較有教養的一方。我的確曾經親歷,並且不止一次從別的文化人身上看到,如果你是駕車人,你會賠償,如果你是騎車人,你仍然會賠償。當然,這個例子未必貼切,因為有教養不等於靈魂崇高,而那索賠的一方也不一定是奸人,隻不過是比較蠻橫一些罷了。我隻是想以此說明,在短兵相接的場合,有教養的人比沒有教養的人更容易妥協,寧願遭受損失而不願意糾纏。


    這並不意味著崇高的靈魂缺乏戰鬥性。一顆真正崇高的靈魂,其戰鬥性往往表現在更加廣闊的戰場和更加重大的題材上。如果根本的正義感受到觸犯,他戰鬥起來必是義無返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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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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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人一生平安。”在當今流行的套語中,這句話卻不使我反感,反而令我感到異樣的親切。我從中讀出了下麵的意思∶


    一,在道德淪喪和法紀鬆弛的時代,好人最容易受到傷害,因為他心地善良,既無害人之心,麵對傷害也缺乏以惡抗惡的狠心和自衛能力;


    二,因此,對於好人來說,好運屬非份之想,他的要求十分卑微,隻求一生平安,不遭飛來橫禍;


    三,但這又是很高的祝福,是要靠天佑才能實現的,其反麵是對惡人的隱蔽的詛咒:讓他們去掠奪一切好了,唯得不到天佑,難逃不測之禍。


    當然,這句話並不新鮮,似仍是“善有善報”的翻版。不過,在“一生平安”前冠以“好人”的主語,這種表達畢竟透露了一點新消息。如果它是好人說的,則表達了好人在這時代的無奈和自慰。如果是生意人對好人的獻媚,並藉此而向天意獻媚呢?那也不太壞,起碼從這虛偽中我們可以看出一種良心的不安和天意的威力,畢竟比毫無敬畏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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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紀末”沒有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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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世紀已臨近結束,值此世紀末之際,您一定很有感想。”


    “啊不,”我麵露慚色,“我沒有什麽感想。”


    “這決不可能。在這個世紀裏,我們這一代人飽經滄桑,您也不例外嘛。”


    “對對,我這些年經歷的坎坷也真不少……”


    “所以,對於您來說,二十世紀是一個不平凡的世紀,值得好好總結一下。”


    “的確不平凡,若不是二十世紀,我就不會經歷這麽多坎坷,而且根本就不會有我,因為我是在二十世紀出生的。”


    通過上述對話,我打發掉了一次隆重的約稿。


    在我的詞典裏,沒有“世紀末”這個詞。編年和日曆不過是人類自造的計算工具,我看不出其中某個數字比其餘數字更具特別意義。所以,對於人們津津樂道的所謂“世紀末”,我沒有任何感想。


    世上每一個人都出生在某一個世紀,他也許長壽,也許短命,也許幸福,也許不幸,這取決於別的因素,與他是否親眼看見世紀之交完全無關。


    我知道一些負有大使命感的人是很重視“世紀末”的,因為他們相信自己在舊的世紀有不可忽略的影響,對新的世紀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總之新舊世紀都不能缺少他們,因此他們理應在世紀之交高瞻遠矚,點撥蒼生。可是,我深知自己的渺小,對任何一個世紀都是可有可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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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改革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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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用魔術使某位國人在二十年前沉睡過去,又讓他在今天醒來,他一定會不認識眼前的這個中國了。可是,倘若使他在更早的時候譬如說六十年前睡去,他醒來時也許就仍然會有似曾相識之感。在這片古老土地上進行的大規模政治實驗的失敗,迫使中國回到了一種比較自然的社會過程。二十年前的思想解放運動的含義已經逐漸分明,它真正解放的是人的本能以及由本能所驅動的市場,而思想自身卻喪失了特權。不過,我對這一變化持積極的評價。當思想擁有特權之時,其命運不外乎為王或為寇,而現在,它至少有了在市場上賣和買的自由,以及——隻要自己願意——不賣和不買並且遠離市場的自由。市場對於思想是冷漠的,因冷漠而是寬容的,與那個對思想狂熱而嚴酷的時代相比,我對眼下的狀態要滿意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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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商業與炒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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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文化產品包括學術著作具有二重性,即既是文化,又是商品。一個作品的文化價值和商品價值是兩碼事,它們往往是不一致的,有時候差距還非常大。因此,作為國家,就不能把文化完全交給市場去支配,對於高級文化要扶植。作為個人,當然就看你自己想要什麽了。有些人專為市場生產,那是他們的選擇,無須責備,不過他們的作為基本上與文化無關。好的學者和作家必定是看重文化價值的,他們寫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在寫作時絕對不去考慮能否賣個好價錢。隻是在作品完成以後,一旦進入市場,他們也不得不適應市場經濟的現實,要學會捍衛自己的利益,不說賣個好價錢,至少賣個公道的價錢。至於文化炒作,又不同於一般的文化商業行為。所謂文化炒作,就是媒體的某些從業人員與產品的製造者﹑銷售者相勾結,以謀取和瓜分暴利為目的,在所控製的媒體上做與產品的實際價值遠不相符的虛假gg。這至少是一種不公平競爭,往往還是欺騙消費者和侵犯其權益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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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守株待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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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觸株折頸而死。因釋其耒而守株,冀復得兔。兔不可復得,而身為宋國笑。”


    這是《韓非子》裏的一個著名寓言。自從韓非講了這個故事,這位守株待兔的宋人不僅為宋國笑,而且為世世代代的天下人所笑。


    可是,捫心自問,我發現自己與這位宋人不無相似之處。我也是一個耕田者,所耕之田叫做學術。雖未完全荒廢農事,卻生性懶散,喜歡守在田中一棵樹下,閑等種種與學術不相幹的奇思異想如同那隻兔子一樣撞在我的樹上。它們也真像兔子一樣靈活,我要蓄意去抓是絕對抓不住的,除了坐等它們自投羅網之外別無它法。比那位宋人幸運的是,我自以為頗有所獲。也許有人會認真地指出我所獲的並非兔子,而隻是一些沒有任何經濟價值的小昆蟲,對此我不在乎。我相信,一定也會有人覺得,比起千騎圍獵隆重捕獲的國家級珍獸,那些不招自來的普通的小生靈是別有一種情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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