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衝動是藝術的另一個根源,它通過音樂和悲劇的陶醉,把人生的痛苦化為快樂。


    尼采自己說,審美的評價是他所確認的對人生的唯一評價。參看《看哪這人》;《悲劇的誕生》第1節。人生是一個美麗的夢,是一種審美的陶醉。可是,科學卻要戳破這個夢,道德卻要禁止這種醉。所以,審美的人生態度是與科學的人生態度、倫理的人生態度相對立的。


    尼采一再談到,他很早就被藝術與真理的矛盾所困擾。他的結論是,"不能靠真理生活",藝術比真理更神聖,更有價值。參看《尼采全集》第14卷,第368頁。又參看《強力意誌》第853節。真理的眼光過於挑剔,它不相信一切美的事物,對人生非要追根究底,結果把人生的可愛動人之處破壞無遺。絕世的佳人,若用科學的解剖刀來解剖,也隻能剩下一具醜陋的屍骨。生命也是一個美女,不應當用解剖刀來欣賞她的。幻覺、欺騙、誤解原是有感情的存在物的生存條件,科學卻教我們看穿它們。科學的洞察力真讓人忍受不了,如果沒有藝術,人非自殺不可。好在有藝術,藝術就是求外觀的意誌。靠了藝術,我們感到我們負載著渡生成之河的那人生不再是一種永恆的缺陷,相反倒是一位女神,因而在這服務中覺得自豪和天真。"作為一種審美現象,我們總還感到生存是可以忍受的。"《快樂的科學》第107節。《尼采全集》第5卷,第143頁。


    這倒不是故意迴避人生的真相。正是因為已經看到了人生的真相,才懂得用藝術拯救人生的必要。其中有一種對人生的真誠嚴肅的態度。一個人倘若閱盡滄桑而足夠深沉,就會領悟這道理:"人應該尊重那羞怯,自然帶著這羞怯而把自己隱藏於謎和五光十色的未知數之後。"不會像那個埃及青年,夜間偷入神廟,抱住神像,非要把它琢磨得水落石出。"希臘人嗬!他們知道怎樣生活:必須勇敢地停留在表麵、皺褶和皮膚上,崇敬外觀,相信形式、音調、文辭和整個奧林匹斯外觀世界!這些希臘人是膚淺的--出自深刻!我輩精神探險者,攀登過現代思想最險絕的高峰,從那裏環視過,俯瞰過,豈不又正好回到這裏?"《快樂的科學》序。《尼采全集》第5卷,第11頁。


    人生審美化的必要性,正出自人生的悲劇性。凡是深刻理解了人生悲劇性的人,若要不走向出世的頹廢或玩世不恭的輕浮,就必須向藝術求歸宿。尼采比較了三種人生觀,認為印度的出世和羅馬的極端世俗化均是迷途,唯有希臘人的審美化人生才是正道。出世和玩世都是生命的自暴自棄,藝術卻是生命的自救。尼采說:"生命通過藝術而自救。"《悲劇的誕生》第7節。藝術是"生命最強大的動力",是"使生命成為可能的偉大手段,求生的偉大誘因,生命的偉大興奮劑"。《強力意誌》第808、853節。他還說:在熱愛生命、熱愛塵世事物、熱愛感官這一點上,"藝術家比迄今為止所有哲學家更正確"。《強力意誌》第820節。


    審美的人生又是和倫理的人生相對立的。基督教倫理以美和藝術為虛幻,可是"一切生命都是建立在表象、藝術、幻覺、外觀、誤解、背景之缺乏的基礎之上的",否定美和藝術也就是否定了生命。尼采明確說,他的生命自衛本能"反對了倫理,為自己創造出一種對生命的根本相反的學說和相反的評價,一種純藝術的和反基督教的評價"《自我批判的嚐試》第5節。《尼採選集》第1卷,第14頁……他以他的美嘲笑了道德家們。參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道德家們》。人憑藉著藝術,而在道德的上空飄浮,遊戲。參看《快樂的科學》第107節。


    第71節:第九章 詩人哲學家(3)


    人生的審美化,著眼點還是人生。正是為了肯定人生,尼采"以藝術家的眼光考察了科學,又以人生的眼光考察了藝術"。《自我批判的嚐試》第2節。《尼採選集》第1卷,第11頁。美使人生值得一過,可是隻有健康的人生才是美的。"沒有什麽東西是美的,隻有人是美的: 在這一簡單的真理上建立了一切美學,它是美學的第一原理。我們立即補充第二原理: 沒有什麽東西比退化的人更醜,--審美判斷的領域就此被限定了。"《偶像的黃昏》。《尼采全集》第8卷,第131-132頁。怯懦的眼睛不可能感受到美。對美的熱愛出於對人生的熱愛,這種愛是全心全意的,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美在什麽地方?在我必須以全意誌去意欲的地方;在我願意愛和死、使意象不再是意象的地方。愛和死:永久相伴。求愛的意誌,這也是求死的意願。"《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尼采全集》第6卷,第180頁。尼采對康德美學的主要命題"無利害關係的愉快"極為反感,指責這一命題玷汙了美和藝術。參看《尼采全集》第14卷,第132頁。在他看來,審美決非一種靜觀境界,而是生命激情奔放的狀態。


    尼采對美的要求如同對人生的要求一樣,美必須表現出生命和力。他以這個標準衡量藝術,對頹廢柔弱的藝術進行了猛烈抨擊。


    讓我們試用尼采的眼光來為審美的人生描繪一幅圖畫。他懷著一顆強健勇敢的心靈,歡快而又堅定地走在人生之路上,充滿著對未經發現的世界和海洋的嚮往。在戰鬥的間隙,他陶然於片刻的休憩和嬉戲;在頃刻的歡悅中,他又會頹然於幸福者的紫金色的哀愁。參看《快樂的科學》第302節。他逍遙於自然中,在日光下,迅雷驟雨中,夜色蒼茫裏,欣賞那襟帶群山、海灣、橄欖林和鬆柏林的美。他也逍遙於人群中,不用道德的眼光、而用審美的眼光看人,能把惡人當荒野的風景欣賞。參看《朝霞》第468節。他有精深的感覺和微妙的趣味,習慣於把最優美卓越的精神產品當作日常的食物。參看《快樂的科學》第302節。他耳畔縈繞著明朗而深邃的音樂,猶如十月之午後,那又是奇特、詭譎而溫柔的音樂,如同一個恣肆、嬌媚、甜蜜的小女子。參看《尼采全集》第15卷,第40頁。他眼前升起簡穆而飄逸的藝術,像一朵明麗的紅焰升上無雲的太空。參看《快樂的科學》序。他在美中度過了一生,一切歡樂都在美中得到了謝恩,一切痛苦都在美中得到了撫慰……


    藝術化的本體


    尼采把日神衝動和酒神衝動看作藝術的兩種根源,把夢和醉看作審美的兩種基本狀態。不過,二者不是同等重要的。在他看來,酒神衝動是最本原的衝動,在醉的狀態中,人與存在達到了溝通。


    醉是一種"神秘的自棄"狀態《悲劇的誕生》第2節。,當醉酒、戀愛或春天來臨之時,人就飄然欲仙,陶然忘機,他的主觀消失於自我忘卻之中。在藝術中,音樂和悲劇直接體現了這種神秘的醉境。音樂是最純粹的醉境,它是"世界的心聲","太一的摹本",是從世界心靈中直瀉出來的原始旋律。人的心靈中常常會產生一種莫名的情緒,無言詞可表達,無形象可描繪。它使你惆悵,惘然,激動,感到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那就是音樂的情緒。那是一種與世界本體脈脈相通的情緒,其中重現了世界的原始衝突和原始痛苦。悲劇則是這種情緒的形象表現。在悲劇中,你由個體毀滅的痛苦體驗到了融入原始存在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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