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裏,我們開始接觸到了尼采的酒神精神的實質。


    笑一切悲劇


    在尼采之前,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已經用酒神崇拜來標誌藝術發展的一個階段,雅可比、布克哈特、荷爾德林、弗·施萊格爾、華格納也都談到過作為一種審美狀態的酒神現象或醉的激情。尼採在《悲劇的誕生》中解釋希臘悲劇的起源和本質時加以發揮,倡酒神精神說。他很為他破天荒把酒神現象闡發為形上學而感到得意,自稱為"酒神哲學家"。事實上,酒神精神也的確是尼采哲學的特色之所在。


    人生的悲劇性方麵,本是一切人生哲學不應當迴避的方麵。膚淺的樂觀主義迴避這個方麵,虛假的樂觀主義掩蓋這個方麵,適見其膚淺和虛假。叔本華式的悲觀主義承認人生的悲劇性,這是它比上述樂觀主義深刻和真實的地方。但是,同時它又屈服於人生的悲劇性,得出了否定人生的結論。現在,尼采第一要承認人生的悲劇性,從而與膚淺的或虛假的樂觀主義相反對;第二要戰勝人生的悲劇性,從而與叔本華式的悲觀主義相反對。為此他提出了酒神精神。他自己認為,他的酒神精神是超越於悲觀主義和樂觀主義的空洞論爭之上的,是同時反對兩者的。酒神精神所要解決的,正是在承認人生的悲劇性的前提下,如何肯定人生的問題。它旨在確立一種對待人生悲劇的積極立場,但是尼采首先從悲劇藝術著手。


    第21節:第三章 從酒神精神到強力意誌(3)


    在叔本華那裏,世界意誌之客體化為個別存在物的形式被稱作"個體化原理"。他認為,個人正是因"個體化原理"而受意誌的奴役,在審美狀態中,個人暫時擺脫了"個體化原理",從而暫時擺脫了意誌的奴役,成為無意誌的純粹認識主體。悲劇的意義更是要人們看穿"個體化原理",認清生命的原罪,從而放棄整個生命意誌。所以他說,悲劇是生命意誌的鎮靜劑。參看叔本華: 《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第51節。他的悲劇觀是以否定生命為歸宿的。


    尼采從叔本華那裏繼承了意誌是世界的本質和"個體化原理"是現象的形式的觀點。但是,叔本華把悲劇看作由否定"個體化原理"進而對整個生命意誌的否定,尼采卻把悲劇看作通過否定"個體化原理"而對整個生命意誌的肯定。悲劇不是生命的鎮靜劑,相反是生命的興奮劑和強壯劑。悲劇之所以給人以"個體毀滅時的快感",是因為它"表現了那似乎隱藏在個體化原理背後的萬能的意誌,那在現象彼岸的歷萬劫而長存的永生"。《悲劇的誕生》第16節。悲劇是"個人的解體及其同原始存在的合為一體",《悲劇的誕生》第8節。它給人一種"形而上的安慰":"不管現象如何變化,屬於事物之基礎的生命始終是堅不可摧和充滿歡樂的。"《悲劇的誕生》第7節。"存在的一切必須準備著悲慘的沒落,我們不得不進窺個人生存中的恐怖",但是,在悲劇的陶醉中,"我們在這短促的一瞬間真的成了萬物之源本身,感到它的熱烈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感……縱使有恐懼與憐憫之情,我們畢竟是快樂的生靈,不是作為個人,而是眾生一體,我們就同這大我的創造歡欣息息相通"《悲劇的誕生》第17節……尼採用古希臘神話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形象,來命名這種個人解體而同作為世界本體的生命意誌合為一體的神秘的陶醉境界,稱之為酒神境界。因為在他看來,原始的酒神祭,那種無節製的濫飲,性的放縱,狂歌亂舞,表現了個體自我毀滅和與宇宙本體融合的衝動,正顯示了悲劇藝術的起源。


    尼采認為,叔本華在邏輯上是不徹底的。既然生命意誌是世界的本質,它就是永恆的,必然時而毀滅個體生命,時而又產生個體生命。這表明了自然界本身生命力的強大。在悲劇中,通過個人的毀滅,我們正應該體會到宇宙生命的豐盈充溢才是。個體生命的毀滅本身是生命意誌肯定自身的一種形式。悲觀主義因為個人的毀滅而否定整個生命,乃是一葉障目。悲劇之所以能通過個體的毀滅給人快感,其秘密就在於它肯定了生命整體的力量。尼采欣喜於發現這個秘密,自命是"第一個悲劇哲學家",是"悲觀主義哲學家的極端對立者和反對者"。《看哪這人》。《尼採選集》,第2卷,第439頁。


    既然宇宙生命本身生生不息,個體生命稍縱即逝,那麽,要肯定生命,就必須超越個人的眼界,立足於宇宙生命,肯定生命的全體,包括肯定其中必定包含的個人的痛苦和毀滅。這是酒神精神的真髓。


    "一個如此解放了的精神,懷著喜悅和信賴的宿命論立於天地之間,深信僅有個體被遺棄,在整體中萬物都被拯救和肯定--他不再否定……但一個這樣的信念是一切可能信念中最高的,我名之為酒神精神。"《偶像的黃昏》: 《一個不合時宜者的漫遊》第49節。《尼采全集》,第8卷,第163-164頁。


    "甚至在生命最異樣最艱難的問題上肯定生命,生命意誌在生命最高類型的犧牲中為自身的不可窮盡而歡欣鼓舞--我稱這為酒神精神……"《偶像的黃昏》: 《我感謝古人什麽》第5節。《尼采全集》,第8卷,第173頁。


    尼采一再強調,酒神精神達到了肯定的極限,它肯定萬物的生成和毀滅,肯定矛盾和鬥爭,甚至肯定受苦和罪惡,肯定生命中一切可疑可怕的事物。總之,肯定生命的整體。參看《看哪這人》。《尼採選集》,第2卷,第437-439、460-461頁。


    很顯然,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與尼采的悲劇哲學或酒神哲學有一個共同的出發點,就是把生命意誌看作世界的本質。但是,一旦進一步追問這生命意誌的本質,他們就分道揚鑣了。叔本華的生命意誌是一種純粹消極的"掙紮",尼采的生命意誌卻是一種積極創造的力量。在尼采看來,要創造就必須破壞,破壞意味著個體的災難和毀滅,但這正是創造的必要前提,是宇宙生命整體新陳代謝的必然法則,是健全和豐盈所產生的痛苦。有生必有死,要肯定生命就必須肯定死亡,這樣一種樸素的辯證法被尼采闡發為富有詩意的人生哲學了。


    要解決個人生存的意義問題,就必須尋求個人與某種超越個人的整體之間的統一,尋求小我與大我、有限與無限的統一,無論何種人生哲學都不能例外。區別隻在於,在不同的哲學中,那個用來賦予個人生存以意義的整體是不同的。例如,它可以是自然(莊子,斯賓諾莎),社會(馬克思,孔子),神(新柏拉圖主義,基督教),等等。如果不承認有這樣的整體,就會走向悲觀主義(佛教、印度教、叔本華)。尼采以宇宙生命賦予個人生存以意義,要求個人站在宇宙生命的立場上來感受永恒生成的快樂,其中包括毀滅掉有限個體的快樂。由個人的眼光看,這個要求似乎有點玄。不過,如果我們把形上學語言換成普通語言,就會發現這個要求倒是相當樸實的。尼采的意思無非是: 用生命本身的力量來戰勝生命的痛苦,而當你抗爭之時,你就是在痛苦中也會感覺到、百倍強烈地感覺到生命的歡樂。這種抗爭痛苦而生的歡樂,相當於生命本體的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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