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從我們現在這種應試教育的體製來看,要讓孩子們、學生們成為熱愛智力活動的人,實在是太困難了。基本上這個體製起了相反的作用,讓你討厭智力活動。其實也不是討厭智力活動,因為你還沒有真正品嚐過智力活動的快樂,你從事的很多活動根本不是智力活動,那些為考試做的死記硬背不是智力活動,你跟智力活動還沒有沾邊,還沒有把你引入到智力活動裏麵去,問題在這裏。結果你就這樣從大學畢業了,由於在學校裏就沒有品嚐到智力活動的快樂,走上社會以後,在擇業的時候,你也就不會有真正屬於自己的興趣和誌向,隻有薪金之類的外在標準,這真是很可悲的。一個人沒有自己的真興趣,是永遠不可能活得有意思的。


    在我看來,學習不快樂,把學習變成折磨,僅此一點,就已經是教育的最大失敗。從小學開始,孩子們就受這個折磨,上了一天學,回家還必須做大量枯燥的作業,天天上床時都筋疲力盡,其用途隻是應付考試,對真正的智力開發毫無益處。到了初中,尤其高中,折磨越來越甚,簡直是虐待了。我認識一個中學校長,他任職的學校是當地最好的中學,所謂高考名校吧,升學率最高,反正高官大款都把自己的子女送到那裏去。那次我去那個城市做一個講座,他聽說了,就一定要請我吃飯。在飯店,他見我的第一麵就說:周老師,我們這些人都是歷史的罪人,我們將來是要受審判的。據他說,他這個學校考上清華、北大的多了,考上北師大算差的。怎麽做到的?全封閉管理,兩周休息一天。在應試體製下,不這樣做,他的學校就會出局。他自己的孩子也在這個學校上高中,畢業那一天,他請孩子吃飯,流著淚說:你的生活從今天才真正開始。是啊,原來過的不是生活,不是人的生活!


    你們也都受過這種苦,中國的教育,你們都是直接受害者,從初中、高中過來,就好像從煉獄裏過來。現在過了高考關,進了大學,好像進到了天堂,可以鬆一口氣了。大學比中學好得多,多少有一點自由了,但還是很可憐的,是吧?在大學做講座時,有些學生讓我題詞,我就題兩句話:做學習的主人,向教育爭自由。現在大學的問題是急功近利,你要清醒,把弊端對你的損害減小到最低限度。幾年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你要珍惜,自己好好想一想,這幾年怎麽學,自己有一個計劃,真正做學習的主人。


    這是我講的精神快樂的第一點:智力活動的快樂。其實,幸福觀和人生觀是統一的,從幸福觀的角度講,是智力活動的快樂,從怎麽做人的角度講,就是要有一個自由的頭腦,把上帝賦予你的理性能力的價值實現出來。


    2.情感體驗的快樂


    第二點講一講情感體驗的快樂。我這裏講的情感是廣義的,指人的感受能力。人不光有智力,也就是認識能力,還有感受能力。如果說認識能力主要是麵向世界的,那麽,感受能力主要是麵向人生的。當然,這隻是相對而言,實際上兩者難以分開,我們在認識世界時也在感受,我們在感受人生時也在認識。你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無論是在認識外部事物的過程中,還是在和人打交道的過程中,你的感情是參與的,你有順心的時候,也有不順心的時候,有些人你喜歡,有些人你討厭,你會快樂或者痛苦。人帶著感情生活,有好惡,有喜怒哀樂,在我看來這都是財富。不是說隻有快樂才是財富,你遇到了討厭的人,倒黴的事,就完全是損失了。如果說心靈是一本帳簿,那麽,對於這本帳簿來說,沒有支出,全是收入。


    在生活中,我也跟大家一樣,常有情感的波動。我會遇到我特別討厭的人,那時候真是很憤怒,世界上怎麽有這樣的人,幹這樣的事,覺得無法忍受。可是,世界上有不義的人,這是一個客觀事實,你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你也很難靠你個人的力量改變這種人,而你又不屑和他在同一個層麵上較量。怎麽辦呢?我就翻開日記,把這種人的嘴臉描繪一通,作一番分析,這樣心裏就好過多了(笑聲)。當我這樣做的時候,我是從使我糾結的具體事情中跳出來了,我的心就平靜了,我比他站得高許多,是在他的上麵觀察他、分析他。我把自己當作一個認識者,把他當作認識的對象,當作一個標本,來解剖人性,認識社會,這樣就把一個不快的經歷變成了我的財富。


    我很早就有這樣一種意識,就是要把我的外部經歷轉化成內在的財富。怎麽轉化呢?主要就通過寫日記。純粹外部的經歷,你是留不住的,但是你是帶著感情去經歷的,內心會有感受,你要珍惜這種內心的感受,不讓它輕易流逝,這樣也就是以某種方式留住了你的經歷。很多人生活一天天過下來,從小到大,過一天少一天,什麽也沒留住,我就說,你是把你的日子都消費掉了,這太可惜了。


    經常有人問我:周老師,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寫作的?我說慚愧,比韓寒、郭敬明差遠了。我的第一本所謂成名之作是《尼采:在世界的轉折點上》,那是1986年出版的,那個時候我已經四十一歲了。(騷動)我現在多大了,你們知道嗎?(笑聲)我1945年生,現在六十三歲。不像吧?我自己也覺得不像。(掌聲)我寫過一段話,意思是一想到我的年齡,我就覺得這是歲月加在我身上的一個汙點。我不該是這麽大歲數啊。言歸正傳,別人問我從什麽時候開始寫作,我總說是從五歲開始的。我五歲上小學一年級,會寫字了,就自發地開始寫日記了。一開始挺幼稚的,我爸爸經常帶我到他的同事、朋友家玩,主人就會拿一點好吃的東西給我吃,無非是餅幹、點心之類,那時候困難,吃到這些東西不容易。我就想:今天吃了,明天忘了,不就白吃了嗎?(笑聲)不行,我要把它記下來。我自己做了一個小本子,哪天吃了什麽,就記下來,然後翻開來看看,心裏放心了,覺得沒有白吃,都留下了。後來回顧,我發現是這樣的:我已經意識到我的外部生活是會流逝的,我一定要用某種方式把它留住。通過寫日記,我的確留住了我生活中很多好的滋味,當然這好的滋味就不僅僅是點心了,而是人生中的許多感受。從小學到中學,尤其上了高中以後,我非常認真地寫日記,每一天都要寫好幾頁,這個習慣一直堅持到大學四年級。四年級的時候,文化大革命爆發了,不敢寫了,抄家成風,好些學生的日記被抄出來,寫成大字報公布,把學生揪到大字報前麵鬥,北大當時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景。不但不敢寫,我還把以前的日記都燒掉了,到二十一歲為止,滿滿的一箱啊。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好友郭世英的去世,我仿佛要用我的全部過去為他殉葬。後來我無數次為此痛哭,覺得我的童年和青春歲月永遠丟失了,那些日子白過了。當然,其實沒有白過,日記也沒有白寫,因為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我和沒有這個習慣的人的生活狀態是不一樣的。在生活的過程中,我的靈魂是醒著的,我在品味哪些經歷對我是有意義的。我覺得自己好像有了一雙內在的眼睛,我不但在用外在的眼睛看,我靈魂中的眼睛也是睜著的。


    第4章 青年與幸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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