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與此同時,在於立群給我的一封信上,郭老寫了一小段話,署名“老兵附筆”。我是一直不敢打擾郭老的,但有了這段附筆,我就放膽給他寫信了,還寫了一首詩給他,題為《寄語老兵》。他很快給我回了信,寫信的日期是1969年1月6日,全文如下:


    “國平:你的信和寫給我的詩——《寄語老兵》,我都看了。其他的詩也看了。


    “我這個老兵非常羨慕你,你現在走的路才是真正的路。可惜我‘老’了,成為了一個一輩子言行不一致的人。


    “我在看世英留下來的日記,剛才看到一九六六年二月十二日他在日記後大書特書的兩句:‘全世界什麽最幹淨?泥巴!’


    “我讓他從農場回來,就像把一顆嫩苗從土壤裏拔起了的一樣,結果是什麽滋味,我深深領略到了。你是了解的。


    “希望你在真正的道路上,全心全意地邁步前進。在泥巴中紮根越深越好,紮穿地球紮到老!


    “不多寫了,再說一遍:非常羨慕你!”


    其後,在同年6月16日,郭老還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中說:“你寄來的詩,我都看過。寫得好,有生活內容。我寫不出來,你不到農場去也是寫不出來的。”由於我在給他們的信中曾經嘆息自己雖然出胎生骨的時間不長,脫胎換骨卻難乎其難,他還寫道:“認真說,我倒真正羨慕你們。用你的話來說,我是‘出胎生骨的時間’太長了,因而要想脫胎換骨近乎不可能了。在我,實在是遺憾。”“脫胎換骨”是毛澤東對知識分子的要求,意思是徹底改造。


    當時讀到這些話,我雖然也從中讀出了一種悲涼,但更多地是把它們理解為對我的鼓勵。直到《李白與杜甫》出版,我仔細琢磨了這本書的內涵,才覺得比較懂得郭老給我寫那些話時的真實心境了。《李白與杜甫》初版於1971年,其開始寫作應在1968年。正是在連喪二子之後,心中有無法表達的痛苦,也有不能直言的憤懣,需要尋找一個話題說出來,他找到了與他天性最相近的李白。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分析:在這本書中,郭老褒揚李白性格中天真脫俗的一麵,批評其看重功名的一麵,而最後落腳在對李白臨終那年寫的《下途歸石門舊居》一詩的詮釋上。他對這首向來不受重視的詩評價極高,視之為李白的覺醒之作和一生的總結,說它表明“李白從農民的腳踏實地的生活中看出了人生的正路”,從而向“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整個市儈社會”“訣別”了。姑且不論這種解釋是否牽強,或者說,正因為有些牽強,我們豈不更可以把它看做是作者自己的一種覺醒和總結?郭老藉此曲折地表達了對四人幫時期政治現狀的絕望,這個“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政治世界如此黑暗,善良的人的唯一的“人生的正路”隻能是遠離政治,做一個地道的農民。回過頭看寫於同期的他給我的信,他把“在泥巴中紮根”視為“真正的道路”的含義就十分清楚了,而“紮穿地球紮到老”也就不像表麵看來那樣是一句豪言壯語,其實是一句無比沉痛的囑咐。同樣,當他摘抄世英日記中的那句話——“全世界什麽最幹淨?泥巴!”——時,他心中想必是在與政治的骯髒相對立的意義上理解泥巴的“幹淨”的。他自己對這種政治雖然完全厭惡了,但身陷其中,已經不可能擺脫,事實上也不會允許他擺脫,隻好“成為了一個一輩子言行不一致的人”。


    在相當程度上,是世英之死促成了郭老的覺醒,世英正是文革時期政治的一個犧牲品。因此,他不能不痛悔當初讓世英從農場回來的做法。郭民英死後的一天,周恩來和中央文革全體要員來到郭家慰問,周恩來對世英說:“世英不錯嘛,在農場勞動了一年,自己又主動延長了一年。”陳伯達馬上說:“要是不回來就更好了。”陳這麽說也許是唱革命高調,但客觀上成了一句不幸而被證實的預言。世英死後兩年,周恩來在郭家也表示悔恨,說:“世英的信(一封隻寫了半頁、沒有寫完的信)就在我的口袋裏,不說這事,我很難過,看不下去。怪我有舊思想,讓他上大學,從農場回來了。孩子們的事,我們都有責任,我更有責任。”事實上,世英自己的確曾想永遠留在農場,做出這個決定的是他的正確本能,這個本能告訴他必須遠離當時的政治。如果這個決定實施,慘劇很可能不會發生。詩人和莊稼漢都是自然之子,而那些聚眾剿殺異端的小知識分子卻是社會的怪胎。當詩人的靈魂虔誠地把農場當做滌罪所的時候,實際上嚮往的是一個可以讓自己休憩的避難所。


    /* 47 */


    四 迷惘 周國平


    我在南灣湖農場生活了一年半,自始至終,我的心情可以用一個詞概括,就是迷惘。從北京到農場,途經長沙,我們幾個同學站在湘江中的橘子洲頭,不免想起青年時代的毛澤東。那時候他也是一個學生,從農村跑到城市,組織新民學會,風華正茂,指點江山。現在我們也正是這個年齡,他老人家卻把我們從城市撒向農村,從此遠離政治文化中心。即使豪情萬丈如青年毛澤東,如果生活在這個他老人家領導的時代,又能做些什麽呢?哪裏才是今日新民學會會員應走的路程?我身邊的兩個同學從來喜歡高談中國向何處去、當今世界最大的社會需要是什麽之類的宏大話題,現在他們也心事重重地沉默了。在我看來,他們自以為站在歷史必然性的高度上,這隻是年輕人的幼稚的誇張病。我比他們清醒得多,也消極得多,個人軟弱無力的觀念像陰影一樣籠罩著我。一個人猶如一粒微塵,飄落在某一時代某一社會的大網上,我們根本不可能做舉網人,隻能被這時張時收的大網支配著。


    我問自己:我究竟怕失掉什麽呢?是的,我怕失掉那顆天真的、單純的、敏感的心,那種獨立思考的能力,還有在文學上或學術上顯露才華的機會。總之,我是擔心這平凡的生活之波,這群眾的汪洋大海,把我這個雖然渺小卻無比珍貴的個體徹底淹沒了。毛澤東給知識分子指出的光明大道是到工農中去,毫無保留地與工農結合,徹底改造自己。我一方麵似乎願意改造自己,另一方麵恰恰害怕自己真的被徹底改造了。倘若沒有了靈魂深處的那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王國”,我還是我嗎?人們給時代這個詞賦予了一種特殊的詩意,高喊著投入時代的口號激情滿懷地沖向地獄,我也要毫無返顧地往下跳嗎?


    表麵上我也有振奮的時候,但我深知其不可靠。時常,當我參加著各種活動,或者和大家一起開著玩笑,一種抑鬱感突然抓住了我,我的心像被電擊似地感到劇烈的空虛和不安,把我與周圍的一切隔離開來。每天的生活除了勞動,就是關於勞動的重複又重複的訓話和討論。再苦的勞動,咬一咬牙總可以挺過去,並且漸漸適應。真正的痛苦在於這種生活強製性地破壞了知識分子的一切習慣,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甚至頭腦中自幼及長形成的基本概念,也隨之遭到了根本的打擊。當時文匯報發表丁學雷的文章,宣稱對於古的和洋的藝術的全部內容必須進行徹底的掃蕩,我讀了十分反感。我們實際上已經身處在這樣的直接現實之中了,除了“紅寶書”,任何書都不準讀,也讀不到。我的靈魂被拋入無邊的沙漠裏,看不見一片綠蔭,找不到一點寄託。我對自己說:也許,總是尋求著一種精神寄託,無所寄託就惶惶不安,這種狀態仍不免是小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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