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除?坐牢?沒那麽嚴重吧?殺人犯科的都無罪釋放了,好人反而會坐牢?”念兒撥浪鼓一樣地搖著頭,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終於下定決心地一甩頭,“不行,我要去阻止他!”


    “我跟你一起去。”推門進來的人竟是香如。


    我和念兒都呆住了,屏息地看著香如,懊惱得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我怎麽竟這麽大意,沒有留意一下香如在做什麽,就這麽忘形地和念兒談論案情呢?


    香如嬌怯怯地站在門口,飄飄欲仙,沒半點兒煙火氣,然而她的態度卻極其認真鄭重,很堅定地說:“你們說如果明天開庭沒有人證,那兩個人可能會無罪釋放。為什麽沒有人證?我就是人證呀!我要上庭去指證他們。”


    十五、銷魂


    這裏長眠著我們的朋友蘇香如。


    她是這樣一個認真而執著的人:她的白衣一塵不染,她的身體不可侵犯,她的愛情完美無缺。她冰清玉潔,雖死猶生,宛如荷花。


    ——蘇香如墓誌銘·紅顏與夏念兒立


    我幾乎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蘇香如出現在法庭證人席上時,全場的震動與驚駭。


    那不隻是恐懼,不隻是混亂,不隻是驚心動魄,不隻是難以置信,甚至不隻是思考與震驚。


    當一個活生生的人親口告訴你她其實已經死了,當一個死去的鬼魂活生生站在你麵前,當生命最真實的質感以最虛無荒謬的麵目出現,當陰陽兩界同時行走在代表正義的法庭上,沒有人,可以再忽視正與邪、是與非。


    開庭前夕,我連夜為香如裁剪了一套純白真絲的衣裙。我要借我的手告訴所有人,即使香如的身體曾經遭遇過人世間最骯髒的摧殘,她的靈魂,仍然是天地間最純潔的靈魂。


    我和念兒都明白,這大概是香如的最後演出。當她站在法庭上親口說出自己被害的整個經過,她也就不得不麵對自己的死亡真相,那時,她的大限將至,分別在即。


    然而我不能阻止這次死亡之旅,惡人必須得到懲罰,香如有責任有義務這樣做,不僅僅是為她自己,更要為天地間的正義討一個公道。


    念兒十分憂心,她說:“香如是那麽刻意的一個女子,活得太認真而固執。她的白衣一塵不染,她的身體神聖不可侵犯,她的愛情完美無缺,生活不如意,竟然以死相抗,甚至還魂後要刻意忘記所有的罪惡與背叛,她怎麽禁得起當眾複述人生的悲劇,她怎麽能麵對自己被傷害的真相?”


    “但也就因為她是這樣刻意而執著的一個人,所以才不能容忍罪惡逍遙法外,才要不惜魂飛魄散也要出庭作證,指證兇手。”


    我抖開那如雲如雪的新衣,飽蘸濃墨,在裙擺上畫了一朵怒放的荷花,告訴念兒:“香如說過,純潔的最高境界不是陽春白雪的天真,不是秋空皓月的清高,而是淩波荷花,真正入世而後出世。香如從生到死,雖死猶生,等於經過了一次涅槃,她擁有那樣的境界,會明白純潔的真正意義。”


    “好。既然這是香如的意誌,那就讓我們幫她完成吧。”念兒咬破手指在我剛剛畫成的荷花尖上點了一點紅,毅然說,“明天,我會先替她作證的。”


    在開庭之前,我們並沒有告訴任何人要作證的是蘇香如本人——因為,她已經不是一個真正的人。我們隻是委託封宇庭告訴律師,要作證的是我和念兒,受害者的室友,間接證人。同時特意通知柏如桐列席旁聽,讓他來和香如見最後一麵——畢竟,他是香如今生惟一愛過的男人。


    辯訴開始時,是念兒站在證人席上做旁證發言。在莊嚴肅穆的法庭上,她的美麗和淒楚具有非凡的影響力,她流著淚進行完整個辯訴過程,從香如被強xx的那個大雨天講起,一直說到她決絕地跳樓。她的訴說引起了觀眾席上一片唏噓聲。


    但是對方律師犀利地指出:“念兒所說的一切,都隻是轉述,是她從香如那裏聽來的。且不說是否真實,即使念兒所說的全部屬實,也不能代表事實的真相。因為,這裏沒有受害當事人。”


    “有。”念兒石破天驚地宣布,“當事人今天也來到了現場。你要聽她本人重新說一遍嗎?”


    “當事人?你是說蘇香如?”律師驚訝極了,“控方證人,我有沒有聽錯你的話?我們都知道,蘇香如因為失戀而跳樓,可見她在臨死之前已經神誌不清,患有極嚴重的憂鬱症。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才會產生被迫害聯想,冤枉我的當事人侵犯她。對於蘇香如小姐的遭遇我深表同情,但這並不能代表我們可以因此而犧牲兩個無辜的青年為她殉葬。”


    “卑鄙!”香如憤怒了,她從觀眾席上站起來,徑直穿過長長的聽眾通道直奔庭前。


    庭警趕過來阻攔她,可是他們的手臂從她的身體中間穿過,自己和自己碰在一起。已經想起一切並毅然決定要麵對一切的香如,在這一刻真正具有了一個傳說中的鬼的形態——徒有影像而沒有了任何的溫度與質感。


    全場譁然,驚叫聲響成一片。法官被這突然的混亂鬧糊塗了,他高高在上,還沒有弄清楚庭下到底發生了什麽,徒然將驚堂木拍了又拍,高喝著:“肅靜!肅靜!”


    念兒在證人席上高高舉起雙手,清脆地宣布:“大家請靜一靜,不要怕。這位是我的好朋友蘇香如,她替自己伸冤來了,她是善意的,不會傷害大家的!請你們讓開路,讓她過來!”


    我跑過去擋在香如身旁,不許人再穿越驚擾她,即使她已經隻有影像沒有軀殼,她仍然是我不容侵犯的好朋友。我和念兒一左一右保護著香如,肩並肩地站在證人席上,用我們的姿勢來支持著她,也向所有人證明:香如和我們一樣,隻是一個無害的生靈。


    現場漸漸平復,有一些人跑掉了,也有許多好奇心重的人留了下來,更有一些原本在場外的人聽到奇聞不顧一切地湧了進來。


    法庭上擠滿了人,而我更從那人頭攢動中看到許多熟悉的麵孔——或許不能算做麵孔,而隻是一些意念——那些流芳百世的靈魂也都趕來了,來為香如聲援,也是送行。她們的雲鬢連著雲鬢,衣袖連著衣袖,為香如把守住地獄的門戶,助她完成最後的心願。


    雖然人們看不到那些死去的靈魂,然而法庭上忽然湧進的大量霧氣讓人明白,陰間和陽間在這一刻忽然被打通了,天地神明都在關注著這正與邪的較量。


    那可憐的辯方律師已經完全忘了自己的專業知識,從伶牙俐齒的大律師變成了一個語無倫次的普通人,他指著香如連連後退,連話也說不完整:“你,你是蘇,蘇香如?你,你不是,不是死,死了嗎?”


    “我是蘇香如。”香如溫柔地平靜地清清楚楚地回答,“我的確死了,但是我聽說如果沒有人證,罪犯就會逍遙法外,我要回來為自己出庭作證!”


    香如走近一步,平平和和地問:“你是他的律師是嗎?但是律師也不能為了打贏官司就顛倒黑白。你剛才的那些話,完全是胡說八道,是在誣衊我。我很生氣。你那樣說話,不覺得有愧於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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