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裏,在這個險象環生的都市裏,我有自己的位置、自己的事業,並不指望從麵前這個男人手裏得到什麽。即使他腰纏萬貫也好,即使他穿著阿曼尼上街也好,如果我不在乎他,他對於我又有什麽意義呢?


    是我自己要把他看得比自己更重,從而將自己逼進死巷,無可容身——當我決定從他們夫妻間撤足,我的空間反而會大起來。


    這麽簡單的道理,我竟然要到現在才明白。就像柏如桐不值得香如為他付出一樣,玉米,同樣配不上我的愛情。


    “紅顏,我配不上你。”在長久的沉默之後,玉米終於開口了,不料一開口就直奔主題。


    我反而意外,有些吃驚於他這樣的坦白。難道,他可以聽到我心裏的話?


    然而玉米說:“我想我是太老了,老得前怕狼後怕虎,已經沒有年輕人的勇氣。紅顏,你是這麽的年輕,嬌艷得像一株令箭荷花,有種遺世獨立的優美。我很想自己可以為你做點兒什麽,但是我老了,已經沒有那樣的機會,早在認識你之前,我已經……”


    “你已經說過很多次這樣的話了。”我忍不住打斷他。無論他說得多麽動聽,都已經不再新鮮。謊言重複一千次可以變成真理,但是理由重複得次數再多,也無法變成現實。


    “玉米,你放心,隻要你自己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我是不會做出任何傷害你的事的。”我說。


    他看著我,眼神錯綜複雜。


    但是我已經不想再讀懂他,我隻要懂得我自己就很好了。我決定說得更清楚些:“玉米,我們結束了。”


    這一次,他沒有再問我為什麽,沒有再向我拿理由。他微微欠身,然後站起來,轉身離去。


    他高大的身影在秋風裏漸行漸遠,我知道我將再也不會“遇”見他。我們會彼此躲避,用最短的時間遺忘,就仿佛死過一回那樣。


    忽然之間,糾纏了我那麽久的心結迎刃而斷,隨風而散了。也許這一切不能怨他,是我自己選錯了愛的對象。愛情不是沒有,也不是遇到卻得不到,而是得不到的愛情,原本就不是真的愛情。


    自始至終,是我愛上了愛情本身,愛上了愛情的疼痛,愛上一道美麗的傷痕。自打認識他那一天起,我已經知道他是不屬於自己的、沒可能的,還沒等真正愛上,就已經被那種絕望感打敗了,被悲劇的精神打敗了。於是一跟頭栽進苦戀中無以自拔,所有的時間與氣力都用來想方設法、殫精竭慮,從小金懷裏去搶、去奪,那一分分,一秒秒,那一點點,一絲絲,再也沒有精力和空閑去想這男人究竟是不是值得自己去愛。


    愛上已婚的他的真正原因隻是因為他已婚。因就是果,果就是因,二者其實不可分。


    不是愛情無可選擇,而根本就是一開始我便選擇了錯誤。


    玉米的身影終於消失在街頭拐角——生命的每一個轉彎,都是一個故事的開始或者結束。我生命中的這一個轉彎,到這裏已經成了絕路。


    陽光灑在街角,陽光照不到我站的地方。


    我有些後悔見這麽一麵。因為如果不是這樣,而是上次在桃葉吧就分了手,至少以後我還會留下回憶,以為自己是為了成全小金才結束這段感情的,那麽這分手至少還有一點兒美感。然而今天他非要來見這麽一麵,把所有的話都說得透徹明白,所有的底牌都揭開看清,以後,我是連回憶也留不下的了。


    剛想轉身,有個聲音叫住了我:“紅顏小姐?”我回頭,看到封宇庭從街道的另一邊走來,今天我這香雲紗裏,還真是客如雲來。


    他有著和玉米不同的英俊,相同的憔悴。但是他比玉米直接,不會說話轉彎抹角。他說:“紅顏小姐,我可不可以請你喝杯茶?我想同你談一談念兒。”


    於是,我也和他一樣地直截,“可以,不過我想喝酒。”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封宇庭沒有穿警察製服,隻是洗得發白的帆布夾克裏一件簡單的白襯衫,穿在他身上,仍然有種說不出的幹練瀟灑。


    我們各自叫了一大杯紮啤對飲,頃刻間便有種推心置腹的熟稔感,仿佛兩個一起出生入死過的哥們兒久別重逢。


    他大口地喝酒,很直白地說:“我想追求念兒,可是她一直拒絕見我。紅顏,你是她的好朋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或者,我的追求,會給她困擾,讓她厭煩?”


    “念兒對你,遠遠比你對他認真。”我和他碰一碰杯,決定開門見山,“封宇庭,如果你想追求念兒,那麽先請你問問自己,到底有多少誠意?念兒要的,是百分百純粹的愛情。”


    封宇庭的眼睛驀然亮起來,他熱切地說:“我絕對有誠意。隻要她肯接受我的感情,我會對她很好很好的。”


    即使我剛剛麵臨了一次至愛的分手,即使我自己正值心灰意冷,即使別人的故事其實與我無關,然而我仍然為封宇庭的熱情而感動。我愛錯玉米,香如愛錯柏如桐,但是封宇庭不同,他是一個正直而敢於承擔的男人,他和念兒應該有個好的開始。我決定要為念兒抓住他。我要證明給念兒看,這世上絕對有真的愛情,隻要相信它,就一定可以遇到。


    “以前,柏如桐也說過他是真愛香如的,可是你也知道,香如死得有多慘……”我借題發揮地流了淚。念兒,我和香如都敗得很慘,但是你,我多麽希望你的故事會有好的結局。


    封宇庭沒有勸止我,他隻是靜靜地坐著,豪氣但是斯文地喝著酒。到這時我益發斷定這個人不容錯過,被他愛上是念兒的運氣,然而,他有沒有這份運氣接受完整的念兒呢?


    我擦幹眼淚,繼續說:“念兒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愛情存在,可是她又強烈地渴望著和那樣的愛情不期而遇。也許是香如的例子嚇壞了她,讓她覺得愛情隻是錦上添花的奢侈品,經不起一丁點兒變故和考驗。她一再地拒絕你,其實是因為她真正想逃避的人,是她自己。”


    我很努力地想表達清楚自己的擔憂,然而發現這不成功,該如何繞開艷舞的概念而完成題目,讓封宇庭了解那真正的癥結所在?我無奈地住口,悶頭喝酒,思索另一種語言方式。


    但是封宇庭似乎已經明白了,他仍然用他的方式直截了當地問:“是不是念兒有什麽難言之隱?你可以跟我說實話,任何事我都可以接受。”


    我苦笑。既然是難言之隱,當然不能實話實說。我真是個蹩腳的說客。如果換成香如,她一定會找到恰當的措辭。可是香如,枉有經綸滿腹、巧舌如簧,卻不能說服她自己……我又想流淚了,卻將傷心和酒一起吞咽,再一次苦笑,“柏如桐是真的愛香如,隻是沒有愛到足夠的程度。在他眼裏,香如曾經是最好最美的,然而一旦香如出了事,就再也不是他愛的香如了,他的愛情,條件太多。封宇庭,你的呢?你的條件是什麽?”


    “我沒有條件。”封宇庭幹脆地回答,“我愛的是夏念兒這個人,不是她的背景、過去,或者別的什麽。請你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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