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吃那頓媽媽含淚整治的家宴,那樣的飯吃進肚子裏,一定會得胃病的。


    我和沈曹在月亮升起前趕回了上海。


    沈曹在路上買了些快餐食品,陪我回到住處:“本來想請你好好吃一頓的,但是估計你反正吃不下。不過,好歹隨便吃幾口吧,傷心填不飽肚子。”


    我點點頭,拿起一隻漢堡,食不知味。


    沈曹苦勸:“上一代的事,讓他們自己去做決定吧,做兒女的,原本不該太幹涉父母的恩怨。”


    “可是那不是普通的恩怨,是要離婚呀。”我有些不耐煩,“你沒聽到嗎?我爸爸說他愛上了別的女人,我怎麽能置之不理呢?”


    “為什麽不能置之不理?”沈曹不以為然,“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反對你父親同賀乘龍在一起?即使是父親,他也沒有責任要為你負責一輩子。也有權力選擇自己的愛情和生活。你沒有理由要求他終生隻愛你們一家人。”


    我看著他。這一刻比任何一刻,我都清楚地意識到他其實是一個外國人,不錯他是生著黑頭髮黃皮膚,並且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可他仍然是一個外國人,不僅是國籍,還有意識。


    也許這不是他的錯,或者說這並不是錯,但是無奈我不能認同他的意見,我是一個中國的女兒,是我媽媽的女兒,我不能冷靜地看著媽媽的眼淚說爸爸有權追求他自己的愛情。


    我沉下臉,反感地說:“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呆一會兒。”


    沈曹也不高興起來:“錦盒,理智點,不要為了你父母的事影響我們的感情。”


    “但是我身體裏流著他們的血,這是無法改變的。你根本不會明白這種血緣至親的感情!”


    “我當然不明白!我是個棄兒!”沈曹怒起來,“你不必提醒我這一點,我是沒人要也沒人味的孤兒,沒有親生父母,不懂血緣感情,你不必諷刺我!”


    我的心沉下去。完了,我又碰觸到了他最不可碰觸的隱痛,激起他莫明其妙的自尊和自卑感了。


    但是這種時候,我自己已經傷痕累累,難道還有餘力幫他舔傷口不成?


    沈曹沈曹,我知道我自己是愛著他的,也知道他愛我至真,可是為什麽,我們總是要在對方最需要安慰的時候不能相濡以沫,反而要在傷口上撒鹽?


    我煩惱地說:“我們不要吵架好不好?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好不好?”


    “對不起,是我打擾了你。”沈曹站起來便走,沒忘了輕輕關門。


    他是一個紳士。一個孤兒出身的外國紳士。我們的背景與教育相差十萬八千裏。雖然在藝術領域和精神交流上我們可以達到驚人的一致,可是一回到生活中的點滴感受,柴米油鹽的人間煩惱上來,我們就完全成了兩種人。


    現在我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長久地徘徊於他和子俊之間了,他們兩個一個是天一個是地,而我,我在天地之間,是個貪婪的小女人。子俊前天來電話說已經到了崗仁波齊,就要翻越神山了,並說下了神山會給我打電話,可是到現在都還沒有跟我聯絡。他到底翻過神山了沒有呢?


    這十年來,他和我的家人廝混熟慣,早以半子身份出入自如。對於家庭破裂所帶給我的痛苦震撼,他一定會感同身受。在這種時候,我多想和他商討一下我父母的事情。即使不能有所幫助,至少也可以彼此安慰哦。


    可是為什麽,就連他也沒有消息了呢?


    反正睡不著,於是翻出《太太萬歲》來,一夜看了三遍,天也就慢慢地亮了。


    窗子開著,懷舊的氣息隨著夜風清涼無休止地湧進來,漸漸充滿了屋子,是一種介於木樨和皂角之間的味道。


    這是張愛玲編劇的第一部片子,當時的反響相當大。片中的太太機智活潑,任勞任怨,既有中國勞動婦女特有的委曲求全,又有上海女子特有的精明世故,她幫助丈夫騙父親的錢,又幫他躲過情婦的勒索,為他做盡了一切可以做的事,但是她最終選擇離開他。


    我覺得傷心,我媽媽也為父親付出了一輩子,如今也終於決定同他分開。為什麽?


    既然決定離開一個人,為什麽還要堅持再為他做最後一件事。這樣的瀟灑,究竟是因為不愛還是太愛?


    有人說過,世上無故事,所有的傳奇都不過是略微變化的重複。


    我母親重複了張愛玲筆下的太太。我在重複誰?


    天快亮的時候,終於有了睡意。


    朦朧中,我看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八九歲的小小女孩,蜷縮身子,雙手抱著自己的肩,因為擔心失去完整家庭而嚶嚶哭泣。


    自己也知道是在做夢,並且覺得唏噓,唉,連夢裏也不能停止傷心。


    門推開來,一個年紀相仿的小女孩走進來,拉住我的手:“錦盒,錦盒。”


    那女孩子喚我,仿佛是一位極熟稔的小夥伴。“顧錦盒,你為什麽哭?”


    “我爸爸媽媽要離婚了,爸爸將離開我。”


    “哦那沒有什麽。”那女孩也不過八九歲樣子,可是言談神情成熟得多,“我父母也離婚了。媽媽離開我。”


    “那更加不幸。”我同情地說,“那你怎麽辦?”


    “我決定離家出走,投奔姑姑。”


    夢到這裏戛然而止。我驚醒過來,手腳冰涼。不用說,夢裏的女孩子當然是張愛玲,卻又不是真正的張愛玲。無論什麽年齡的張愛玲,都不可能與我那樣說話。


    但是她的身份經歷,卻又分明是小小張瑛。


    我心裏約略有點覺悟,這不僅僅是一個夢,而是一個暗示。有某種意誌借著張愛玲的身份在提醒我,如果我繼續使用時間大神一再尋找張愛玲的身世,那麽我自己的生命軌跡必將受到影響,就像月亮影響潮汐,發生某些冥冥中不可預知的重合。


    不知不覺間,我在重走張愛玲的路。


    外婆的去逝,賀乘龍的再度出現,爸爸提出離婚……這一切,同時間大神,究竟有什麽關係?


    在我遇到沈曹的晚上,曾經夢見張愛玲對我說,違背天理的人會受天譴。也許,那時便是一個警告了。而我不聽勸誡,一而再再而三地穿越時光,妄圖改變歷史,卻沒想到,已經發生的事再難改變,而我自己的生活,卻完全被打亂了應有的秩序,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


    這一切的悲歡離合,莫非皆是因為我逆天行事,庸人自擾?


    起床後,我逕自去了子俊服務的旅行社。是陰天,一塊鉛樣的沉。


    我知道旅行社同子俊報名參加的西安自駕車的公司有聯繫,他們一定會知道子俊現在在哪裏。


    然而,結果卻令我震驚莫名:“對不起,我們同他們失去了聯絡。”


    “失去聯絡?這是什麽意思?”


    “從昨天起,團友和總部的聯絡訊號突然中斷了,氣象局報告分析裏說,昨天晚上,神山上發生了一起雪崩,目前西安總部正在設法聯絡高山救生組織……”


    我忽然聽到一陣奇怪的耳鳴,仿佛缺氧般窒息——那是子俊在雪崩後的汽車裏所感受到的危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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