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仍然沉在與張愛玲的談話中不能還魂,“沈曹,如果你不扳動時間掣,我是不是就會一直留在那個時代?是不是就跟著那個時代的時間來生活了?那麽我今天離開張家,明天還可以繼續上門拜訪,我可以一直和張愛玲交朋友,陪著她,看著她,不讓她和胡蘭成來往。”


    “我不知道。不過如果是那樣,你在這個時空的肉體,豈非就成了植物人?”


    “植物人?會不會植物人的思想,就像我剛才一樣,是走進了另一個時空,不願意回來,或者是因為什麽原因不能夠回來,所以才變成植物人的呢?”


    “這個……大概要屬於醫學範疇的問題了。植物人及夢遊,在醫學上還都是個未知數。人類大腦對於人類而言,還是個陌生的領域。”


    我喟嘆:“人類多麽無奈,拿自己都沒有辦法,都無所了解,還奢談什麽改造世界呢?”


    “好高騖遠,原本是人類本性。”沈曹苦笑。


    我們一時都不再說話,隻並肩望向遠方。


    正是夜晚與白晝的交接處,人聲與市聲都浮在黃昏中,有種浮生若夢的不真實感。夕陽餘暉給所有的一切都染上一層柔艷的光,綠的房屋,藍的江水,緋紅的行人和靚紫的車子,像童話裏的城堡。


    我忽然有些想哭。這陽台,張愛玲和胡蘭成當年也一定曾經並肩站過,看過的吧?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那些往事,寫在書上,寫在風中,更寫在這殘陽餘照的黃昏裏。


    張愛玲遇到胡蘭成,顧錦盒愛上沈曹,一切,都是命運吧?誰知道這一刻我們看到的上海,是實景還是夢境?五十年前的月亮和五十年後的月亮是同一個月亮,五十年前的上海和五十年後的上海是相同的麽?


    沈曹說:“從黃浦江外灘起,由法大馬路到靜安寺,稱為十裏洋場。這房子,剛好是十裏的邊兒,也剛好在高處,可以看清十裏洋場的全貌。”他指下去,“喏,那裏是哈同花園,那裏是起士林咖啡館。”


    起士林不是奧菲斯,顧錦盒不是白流蘇,而沈曹,會不會是範柳原呢?


    天色一層一層地暗下去,燈光一點一點地亮起來。


    從這個角度望下去,整個城市就是由一點一點的燈光和一扇一扇的窗子組合而成,屋子是不動的燈光,車子是行動的燈光,閃閃爍爍,一起從人間遊向天堂。


    沈曹嘆息又嘆息,忽然說:“從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看到人家窗子裏的燈光。因為我會覺得,那燈光背後,一定有個非常溫暖快樂的家,而那些溫暖和快樂,都不屬於我。我非常嫉妒……”


    我驚訝極了,驚訝到噤聲。快樂的沈曹,優秀的沈曹,才華橫溢名氣斐然的沈曹,我一直以為他是童話中那種含銀匙而生的天之驕子,從小到大整個的生活都是一帆風順,予取予求的。然而,他的童年,原來竟是如此的不快樂!難怪他瀟灑的外表下,時時會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陰鬱。


    少年時的傷,是內傷,沒那麽容易癒合。是那道看不見的傷痕和與生俱來的孤獨感給了他迥異於人的獨特魅力。


    我沒有發問。我知道他在訴說,也是在釋放,我不想打斷他,不想追問他。如果他信任我,如果他願意說,他會把一切都說出來的。


    他沉默了好久,好像在清理自己的思緒,然後才又接著說下去:“小時候,我常常在這個時間偷偷跑出來,扔石頭砸人家的窗子,有一次被人抓到了,是個大漢,抓我就像老鷹拎小雞一樣,把我拎到半空。我怕得要死。但是這時候有一個女人從那裏經過,她勸那個大漢把我放下來,並溫柔地對我說:‘小朋友,這麽晚了,別在外麵闖禍了,快回家吧,媽媽會找你的。’我當時哭了。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很能打架,有時贏有時輸,不管輸贏,都會帶一身傷,常常被打得鼻青臉腫,但是我從來沒哭過。可是那天我哭了。我哭我自己沒有家可以回,沒有媽媽會找我……”


    沈曹。哦沈曹,原來在你的風光背後,藏著的竟是這樣的辛酸苦難。我的心,柔弱地疼了起來。眼中望出去的,不再是麵前這個高大的沈曹,而是那個稚齡的到處砸人家玻璃的可憐的頑童,那個滿心裏隻是仇恨和不甘心的的倔強的孤兒。我的淚流下來。沈曹,我多麽想疼惜你,補償你以往所有的不快樂,所有的孤單與怨恨。


    沈曹抬起頭,看向深邃的夜空,用一種朝拜神明般的虔誠的語調繼續說:“那個女人,非常地美麗。雖然那時候我還小,什麽都不懂,但是我清楚地記得她的長相,真的很美,很美,她穿著一條白裙子,那款式料子,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的笑容,就和天上的月亮一樣,有一種柔和的光芒。她拉著我的手,問我:‘你衣服上的這幅畫,是誰畫的?’那時候,我總是喜歡在所有白色的東西上亂畫,不管是白紙,白牆,還是白布。所以我自己的衣裳上,也都是畫。她看著那些畫,對我說:‘你畫得真好,比很多人都好。你將來會是一個很出色的人,有許多偉大的發明。所有認識你的人都會尊敬你,佩服你。你可不能因為打架闖禍就把自己毀了呀。’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曹是孤兒院院長的姓。我不知道生母為什麽把我遺棄,繈褓裏連一張簡單的字條都沒有。長到這麽大,所有的人都歧視我,除了曹院長。但是即使是他,也沒有對我說過這麽溫暖的話,鼓勵我的話。那個美麗的女人,她使我相信,我是個好孩子,她給了我一個希望。在我心目中,她美如天仙,她的話,就是命運的明示……”


    不知為什麽,我心中忽然有點酸酸的,聽著沈曹用這麽熱烈的詞語讚美一個女人,讓我竟然有些莫名的嫉妒。盡管我明知道,那女人比他大著十幾二十歲,可是,誰不希望自己是愛人眼中心中惟一的女神呢?


    這次我忍不住打斷了他:“你後來見過她嗎?是不是她收養了你,改變了你的生活?她現在和你是什麽關係?”


    沈曹被我的一連串問題逗笑了:“按照你的邏輯,大概一個長篇電視劇集的草稿都打好了吧。你是不是以為她就是我的養母?不,錯了,我和她隻見過那一麵,以後再也沒有見過。我仍然留在孤兒院裏,但是從此變成一個安分守己的好孩子,而且更加刻苦地學畫。隔了一年,有個華僑想到孤兒院領養一個男孩,雖然我的年齡大了一點,但是他看中了我的繪畫天賦,發誓把我培養成一個畫家。並且,他給了我一個新的姓氏……”


    “沈。”我輕輕替他說出答案,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然而沈曹捧起我的臉,迫視我重新抬起頭來。“看你,眼淚還沒幹呢,又笑了。像個孩子。”他的話語在調笑,可是語氣卻溫柔誠懇,而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如此明白清晰地表達著他的燃燒的愛意。


    我燒融在他的眼神中,同情,震撼,感動,敬佩……種種情緒集聚心頭,令我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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