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這樣說的時候,我隻當作一句恭維話,卻沒想到,竟然一言成讖,那張照片,真的從此改變了我的一生。


    然而當時,在海浪濤聲之中,我卻什麽也沒有想過。大海一望無際地鋪向天邊,讓我所有的思想都變得澄明簡單。


    鍾楚博提議:“不如我們都把手機關了吧,省得又打斷思路又打擾興致。”我笑著同意了。


    我們坐在礁石上討論著公司急需交接的幾項重要業務,看一會兒浪花,說一會兒gg。不知不覺,太陽已經由黃轉紅,漸漸西沉。


    灩灩的夕陽平鋪在海麵上,波光粼粼,仿佛揉碎了無數的金屑在水中,那情景,真是美不勝收。濤聲拍岸,喁喁訴說著一個個不為人知的故事。是海的女兒的情話?還是老船長的辛酸?望著浪起浪伏,我幾乎聽得呆了。


    我告訴鍾楚博:“我一天中最喜歡的時候,就是黃昏。而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天可以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想,隻等黃昏來到的時候,搬一把躺椅坐在海灘上看夕陽。”


    鍾楚博似乎很震驚我會那樣說,不禁訝異:“看夕陽,那麽重要嗎?”但是不等我回答,他又了解地點頭,“不過,能夠無憂無慮地看夕陽,的確是一種理想的人生。隻可惜,這世上少有要求那麽低微而平靜的人,而那些人,又多半沒有看夕陽的條件。要有錢,要有閑,還要有心情。”


    我問:“你呢?你現在有錢也有閑,會有心情看夕陽嗎?”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會把看夕陽當成人生中的一件大事。”鍾楚博猶豫地說,“我的理想是賺錢,再賺錢,賺最多的錢。”


    “賺了錢做什麽呢?”


    他想了又想,好像被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給難住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賺了錢,好來這海灘,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想,光是躺在椅子上看夕陽啊!”


    我一愣,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夕陽仿佛禁不住我們這樣的盛讚,徹底地沉入了海中。幾隻木船在遠處蕩漾,天海一片青蒼,那船剪出幾個黑色的倩影,像一幅不真實的畫。天水相接處,幾座山沉靜地臥在那裏,穩穩地矗立了千百年。他們知道海浪所知道的一切,可是他們不說。


    月亮漸漸升起,如銀如水,清朗明澈,深不可測的茫茫夜空裏隻有一顆星在靜靜地亮著。潮聲越來越響,一排排白色的浪花湧上岸來,倏然綻放,又在眨眼間香消玉殞,真比曇花一現還來得矜貴,比電光石火還來得匆促呢。雪浪捲起的剎那,更有無數亮光一閃,晶瑩詭秘,讓人從心底裏感到清冷。


    我驚覺:“隻顧著看日落,原來已經這麽晚了,我必須回家了。”


    鍾楚博也似乎剛剛醒來似的,不禁失笑:“已經這麽晚了嗎?我現在才知道海邊的月夜原來這麽美,以往真是虛度了好時光。”又遺憾地說,“可惜,以後雖然還多的是機會看夕陽,卻沒有了你這樣一個好陪伴,良辰美景也就都隻好辜負了。”


    車子經過市區的時候,我意識到今天是清明。


    幾乎每個十字路口都有一叢燃著的火,成疊的黃裱紙在火中化為蝴蝶,因風飄起,打著旋兒灰飛煙滅,那是陽間的人送去冥間的錢,據說死去的親人可以從中受益,因為這些紙而在另一個世界裏豐衣足食。


    有個婆婆守著一雙帶虎頭的童鞋在哭訴:“娃呀,回來……”


    我有些冷,裹緊身上的紅披肩。沒想到鍾楚博的禮物這麽快就發生作用了。


    剛下計程車,已經看到以然站在門前正焦急地徘徊,看到我,長舒了一口氣,卻又搖著頭埋怨:“你可回來了,去哪兒了,這麽晚?”


    他英俊的臉星星一樣照亮我的心,我輕盈地蹦跳著投進他的懷裏,兩隻手掛在他脖子上,驚喜地問:“以然,你在等我嗎?什麽時候來的?”


    “下了班就過來了,無憂說你跟鍾楚博走了,怎麽走了這麽久。”


    “我們在海邊談業務,一談就談晚了。”我抱歉地說,“我不知道你會來,不然,早就回來了。”


    “在海邊?談業務?”以然滿臉狐疑,“談業務要談到這麽晚嗎?”


    “我突然辭職,給公司造成好多不便,鍾經理約我談一下工作交接,開始隻是談工作來著,可是你不知道海上的落日有多美,我一時貪看美景,就忘了時間了。”


    如果我稍微留意一下,就該覺察出以然語氣中的不滿與介意,可是因為自己太坦蕩,也就對別人的懷疑渾然不覺,隻是興高采烈地向他描述著夜晚的海灘:“那些漁船在夕陽下成一線緩緩搖近沙灘,漁人像箭一樣定在船頭,好看極了,就像一幅畫。隻可惜你不能同我一起欣賞。”


    “那有什麽關係?”以然冷冷地諷刺,“就是我不在,不是還有人同你一起欣賞嗎?”


    我愕然:“以然,你在生氣?”


    “不敢。”以然仍然繼續著他冷嘲熱諷的口吻,“我隻是不明白,談工作為什麽一定要去海邊?又同落日漁船有什麽關係?”


    “你在懷疑我?”我的怒氣也上來了,“以然,我們就快結婚了,如果連最起碼的信任都做不到,還說什麽心心相印白頭偕老呢?”


    “信任?信任也要一個前提,就是你的所作所為必須有讓我信任你的理由啊。”


    “我的所作所為怎麽了?以然,如果你要吵架的話,恕我不奉陪,我累了!”我下了逐客令。


    可是以然仍不收斂,反而更加刻薄地說:“對了,我忘記你大小姐已經尋歡作樂一下午,的確是很累了,是我太不知趣了……”


    “以然,這麽說,你安心要吵架了?!”我退後兩步,讓距離在我們麵前築起一道屏障。


    以然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逼近一步:“你說話公平點好不好?是我要吵架嗎?我在你家從下午一直等到天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結果你告訴我你是在海邊同昔日情人看日落……”


    “以然,你說話放尊重點!”


    “比起那個鍾夫人許弄琴,我已經很尊重了……”


    他的話是一把刀,每一句都是,深深地刺進我的心。我再也忍耐不住,一轉身跑進了樓洞。以然沒有再留我,他自尊的底線就到那兒,他對我的愛與容忍也就那麽多,再高的要求他已經達不到了。


    我從三樓的窗口望出去,原以為他還會站在樓下等我,卻發現他一分鍾也沒有停留,已經快走到街口了,那裏也有人在燒紙錢,紙灰打著旋兒飛落在以然頭上,他用手拂了一下,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紙灰飛揚裏,他高大的背影顯得堅定而絕情。我想喊他,卻本能地咬住了嘴唇。不,是他懷疑我,亂發脾氣,明明是他的錯,他竟然比我還生氣,絲毫沒有向我賠罪的意思!


    一轉身,我又重新跑起來,一直跑上了七樓。


    媽媽看到我,驚訝地問:“琛兒,你回來了?以然呢?他不是接你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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