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匆匆道別。從見麵到分手不過十幾分鍾的時間,但是我心中有強烈震盪。二十三歲是一個女孩子最敏感的年齡,我知道有故事要發生了,我一生中很重要的事情。


    我低頭細看手中的名片:柯以然。職業是……天哪,是法醫!多麽特別的行業!我不禁失笑。我一向把世人分為兩種人:一種是不論遇到什麽事一概先懷疑了再說,然後等著你一項項使用排除法開解疑難,才肯不情不願地點頭接受你的正確;另一種是一派天然,你說什麽我就信什麽,除非你讓我看到了可疑之處,才回過頭來細細思量。


    我自己,自然是屬於那後一種。柯以然呢?法醫的職業特色就是:先假設有罪,再排除疑點的吧?


    然而,他是這樣的英俊,有禮……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我開始期待他的電話。


    日子忽然就變得漫長。一天好像拖作兩天來過,電話鈴啞了一樣地不肯響,每每響了,又聒噪地煩人。是誰發明了電話這勞什子?要人又愛又恨。


    桃樂妃說:“你好像突然對電話鈴聲有了強烈興趣,通常一個年輕女人會出現這種症狀,原因無非兩種:一是有所盼望,比如發生艷遇希望得到繼續;二是恐懼,怕被追債之類……你沒有欠誰高利貸吧?”


    我失笑。這個桃樂妃最會設陷阱逼人就範,如果我否認欠債就等於承認艷遇,非此即彼,總之被她捉弄。


    桃樂妃又說:“其實我不明白,鍾老闆不錯呀,有錢,有地位,有……”


    “還有老婆。”我打斷她,“人之蜜糖,我之砒霜。鍾楚博不是我的那一瓢水。”


    “水?什麽水?曾經滄海難為水是不是?這句古語我懂。”


    “不是滄海的水,是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的水……”


    這時候電話鈴響起來。桃樂妃蹦跳著去接,帶一個神秘的笑說:“找你的,是個男人……哦,不知道是不是那瓢水哦。”


    電話是柯以然打來的,說首飾已經鑲好,在港灣街“水無憂”茶苑交付。


    我釋然。找到一間合適的店鋪一塊同色的翡翠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鑲嵌也要頗費功夫。我完全明白柯以然不是故意拖延。


    “水無憂”坐落在大連港灣街清華園南門,據說是本市最具情調的一家茶館。門頭飾以串串紅燈籠,而入門處別設迴廊,平增曲徑通幽之感。


    大廳裏叢叢修竹映得一室皆綠,我拂開竹葉,一眼看到持杯品茗的柯以然,心忽然就劇跳起來。


    為了今天的約會,我特地換上了自己最滿意的蓮娜麗姿套裝。嬌艷明媚,有如春天。可是這樣的緊張,讓自己不由有幾分自憐。


    穿著繡花中國裙裝的茶藝小姐殷勤地迎上來招呼。


    柯以然回過頭來,看到我,打一個呼哨,笑著讚美:“隻道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我很開心。他果然懂得欣賞,不枉了我為己悅者容的一番心思。可是這個“己悅者”是否同時也是位“悅己者”呢?不過他的態度明顯比上次初見時熟絡活潑許多,這是一種好現象。


    盒子放在桌子上,外麵裹了包裝紙,很像一件禮物。


    同樣的禮物,被不同的人送出兩次,可是接受禮物時的心情完全不一樣。


    我沿著透明膠紙的方向輕輕揭開包裝,然後將花紙細心地展平,這才打開盒子——那裏麵,並不是那副耳環,而是一掛翡翠墜子的白金項鍊,鑲鑽也遠比句號大顆得多,連綿不斷地繞成一圈點綴在翡翠旁,相得益彰。


    我驚訝,抬起頭來:“這不是我那串。”


    “不錯。這不是。”他自身後取出另一個盒子放桌上,“這個才是。”


    我已經不想打開了。我知道那是那副耳環。我並不關心它是否修好。我所在意的,是眼前的這段公案。


    賈芸拾到了小紅的帕子,卻偷梁換柱,轉託小丫環墜兒遞話說:“你不謝他,我怎麽回他話呢?”


    我怎麽回他話呢?


    己悅者果然便是悅己者。我隻覺雙頰發燙,雖然眼前沒有鏡子,可是也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了。


    “可是,我不能接受這麽貴重的禮物。”我將禮物推還給他。


    說毫不動心是假的,無論是對鑽石本身還是對眼前這個人。


    然而,拒絕是矜持少女的必修課,無論是對鑽石本身,還是麵前的這個人。


    柯以然顯然不習慣被拒絕,不禁微微一愣。


    包廂裏出現片刻的冷場。


    好在這時候茶藝小姐奉上茶單,及時解了彼此的窘迫。


    茶單設計很特別,製成橫軸狀,如宣聖旨。我將臉藏在茶單後,努力維持聲音的平靜,問他:“紅茶?綠茶?烏龍茶?”


    “烏龍。”


    “你們這家店經營的是福建茶還是安徽茶,杭州茶?”


    “是台灣茶。”


    “那麽,奶香金萱。”我交還茶單。那是烏龍茶係中價格偏低而口味獨特的一種,其中以台式製法香味猶濃。


    柯以然似乎又是一愣,看向我的眼神忽地寫滿激賞。


    燙壺、震壺、洗茶、點茶、聞香、品茗……茶過三巡,一股淡淡奶香飄逸茶室,我的心也終於不再跳得那麽狂急。以然遣走了茶藝小姐,含笑說:“讓我來為你服務吧。”熟練地用茶針把壺中茶葉自底向上翻了個個兒。原來也是會家子。隻見他將水重新燒滾至蟹眼鼓湧,然後提壺吊水,沿壺口緩緩打圈,高沖低泡,刮沫淋蓋,臨了兒在壺蓋氣孔側微微一點,封壺,收手。手勢如行雲流水,無言中自有一種溫雅沉靜。


    我看著他,不禁心醉。一個法醫,視生死如等閑,不知他操解剖刀時是否也如點茶般從容自若?


    茶入口,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果然覺得與小姐的沖泡口味頗有不同,格外甘醇滑厚。我笑贊:“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這是明代茶道高手盧仝著名的“七碗茶”論。


    以然益發驚喜,笑著輕輕附和:“……四碗發清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輕,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


    我搶著接上:“惟覺腋下習習輕風生!”念罷,與他相視大笑起來。“古人真是誇張,果真七碗茶便可通靈飛天,隻怕地麵上也留不下幾個凡人了。”


    彼此這番賣弄算是打成平手,笑過了,以然的眼神越發明亮,凝視我,忽然開口輕輕說:“如果能夠常常同你一起品茶,也就是神仙生涯了。以前我也不信的,可是現在我信了,我相信‘七碗茶’,也相信‘一見鍾情’。我今年二十七了,可是從沒有過這種感覺。原來,一見鍾情這回事真是有的。”


    我要愣好久才明白他是在向我求愛。


    他向我求愛。一見鍾情這回事真是有的。真是有的。


    他把首飾盒重新推向前:“現在我更加相信自己的決定是對的,這串項鍊是奶奶留給我的,翡翠的名字就叫‘祖母綠’……我一直沒有機會把它送出去,可是看到你第一眼時就知道,接受項鍊的人終於來了……不要拒絕,你知道‘祖母綠’的含義是什麽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在來世的左邊等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嶺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嶺雪並收藏在來世的左邊等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