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心中大慟,卻仍然咬著牙回答:“你沒錯。”


    她沒錯!唯其因為無錯,更無從改過。


    黃裳的淚再次流出來。她想起初識卓文的當兒,一日他們兩個在路上散步,遇上學生遊行,她一時熱血沸騰,便要加入其中。卓文卻一把將她拉住,眼中滿是苦澀難堪,說:“不要去,我不想明天到局裏保釋你。”她忽然惱怒,回頭問他:“有遊行就有鎮壓,就有逮捕和禁閉,然後是敲詐保金。你,也在其中分一杯羹吧?”


    卓文看著她,眼睛忽然就冷了。他們的距離,也忽然地遠了。緊接著,便發生了家秀找她談話,要她同卓文斷絕往來的事,她便也順水推舟,就此分割。


    如果真在那一次分了手再不往來,也許後來的一切悲劇都可以避免了。然而無奈,那樣的兩個人,既然相遇,便註定了會相愛。從見他那一天起,他便占據了她整個生命,不留餘地。


    不是沒有人追求,聲名鵲起之初,她曾向家秀自嘲是色藝雙絕,兼之出身世家,上海灘黑白兩道的頂尖人物莫不以能與她同席為榮。她不愁吊不到金龜,養活她們兩個。


    然而她認識了他,從此除了他,她眼中再看不到其他的人。她知道她會為他傷心流淚,從看到他第一天起就是這樣了,每次相逢總是淚濕紅綃,可這是她的命,縱然預知,無法迴避。


    她又想起新婚夜,他們泛舟西湖,他問她:“我若得罪了你,你會怎麽樣呢?”他又說:“你說過,要同我天上地下,生死與共;而我對你,也是水裏火裏,永不言悔。不論你想我為你做什麽,隻要你一句話,我便是刀山火海,也必定笑著去了。”


    她並不要他為她做什麽,她隻要他不要拋棄她,竟然連這也不能夠。


    他應允:“今生今世,我絕不會負你,也絕不教你為我流一滴眼淚。”


    可是他終究是負她。


    她為他流盡了淚,傷碎了心,他卻隻是看不到。他負她,他終究是負她!他負了她!可是她能夠怎麽樣呢?


    看著這負心的人,她的男人,她除了流淚,又能夠怎麽樣呢?


    “我若得罪了你,你會怎麽樣呢?”


    不,她不能怎樣。


    她做不成“水漫金山、血洗全城”的白娘子,也做不成“剛烈執拗,有仇必報”的阿修羅,她甚至不能像她自己說的,“以一生一世的眼淚來懲罰,教你不安”。


    即使他負她,她仍然是愛他,甚至不忍在他逃難的困境中再增加他的愁苦。


    她想起那次他負了傷從南京回來,對他講起前警政部長李士群的事來,說他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也會不明不白地死掉,當時嚇得她一個勁兒說:“你不會的,你不會的。”


    但是現在她知道,未必不會。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卓文一生中有太多的不由自主,不知做錯多少事,現在日本人和汪政府都在抓他,可是重慶軍統對他也未必有好感,今天他雖然歸農,可是畢竟還是活著的,難保明天還可以再看見他。


    她開始真心地疼惜起他來。時間無多,單是凝望懷擁抱已不足夠,哪裏還有空閑抱怨?


    她決定原恕他。一切都原恕。


    隻要她還愛他。而他,曾經愛過她。


    她低下頭,將手深深插進他的頭髮,淚水滴落在他脖頸。


    卓文也醒了,首先搶進眼中的,是黃裳流淚的臉。他的心忽然就軟弱了下來。清晨時分,正是一個人內心最真實最虛弱的時候,完全未經掩飾,這一刻,他想不到時局動盪,前途渺茫,也想不到重情薄義,明哲保身,隻想生生世世和她在一起,永不分離。


    一時間,他真情流露,上前抱住黃裳,軟弱地叫:“阿裳。”


    黃裳哭著,環抱他的脖頸,艱難地說:“我知道你想我走,但是我想好好看看你,我再呆幾天就走,一定走。”


    卓文愣了一愣,完全清醒過來,她終於答應走了,答應分手了。幾天來,他最煩惱的就是怎樣才可以勸得她放手。沒想到,她終於不等他開口,便主動應承了。他隻覺如釋重負,然而與此同時,他流下淚來:“要走,也得等病好了再走,好叫我放心。等你病好了,我好好地陪你在鬼城裏玩一天。”


    是個鬼城,他們兩個走在陰陽路上,他們也就成了兩隻鬼——如果真是鬼也就好了,可是他們還要回到那人世去。而人世間,是有著比鬼域更多的煩惱和苦悶在等著他們的,其阻礙,比人鬼殊途更加絕決。


    一路上,卓文不停地講些有關鬼國酆都的傳說。其實那些黃裳在《西遊記》、《封神演義》,還有《聊齋》上都曾看到過的,可是仍然願意聽他說。走在陰陽路上重複那些傳說時,有一種陰森的親切,仿佛死了的人向活著的人敘說前生的事。


    “相傳漢代時候有兩個道人,叫做陰長生和王方平的,在這平都山上得道成仙,白日飛升。後人把他兩人名字連讀,就叫‘陰王’,而這個都城,便成了‘陰曹地府’、‘鬼國幽都’。城裏有奈何橋、玉皇殿、鬼門關、黃泉路、孟婆樓……”


    “孟婆樓還有得孟婆湯賣沒有?”她問,“小時候,聽老輩人講得最多的就是這個。”


    “講什麽?說喝了孟婆湯就渾忘前生、往事不記是不是?我以為這倒是一件善事,人生在世,那麽多苦楚艱辛,這輩子已經難堪其苦,還要記到下輩子去,豈不更加辛苦?”


    她看他一眼,沉吟不答。


    已經是春天了,可是涼意還深,去冬的樹葉子落了下來,隨風淒涼地舞著,看在眼中,反有種蕭瑟的秋意。兩人一路走過奈何橋,經過鬼門關,踏過黃泉路,終於來在孟婆樓前——樓前果然有個婆子在賣茶,隻不知是不是姓孟。


    卓文端起嚐了一口,笑道:“原來這孟婆是北京人,賣的是大碗茶。”


    他開玩笑,原是希望緩解一下離別的抑鬱氣氛,無奈黃裳並不領情,卻端起一碗茶來就地潑盡,道:“我不要喝這孟婆湯,也不要忘今世今生。果然有輪迴,我必然再記得你,仍然要找到你,重續今生緣。”


    茶水做蛇狀蜿蜒地爬著,很快便鑽進地下去,鑽進黃泉裏,永世不得超生。


    其實喝不喝有什麽分別呢?沒喝之前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忘了。決定忘,便沒有忘不了的事。而不願意忘,就是喝盡了天下所有的孟婆湯,也還是忘不掉。


    無奈她那樣聰明的一個人,卻偏偏不能明白這個世間最簡單的道理。


    他長嘆,說:“我希望你能明白我。這些年來,我苦苦掙紮,從一個毫無背景的農民做到了政府的高官,我害過人,也救過人,被人暗殺過,也救過暗殺別人的人,到處追捕過人,如今又被人追捕,我累了。如今,我隻想躲在這山村裏,沒有滿洲國,也沒有汪政府,隻是安安靜靜簡簡單單地過日子。阿裳,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我現在是一個逃犯,不知道哪一天就變成了這黃泉路上一隻孤魂野鬼,我連自己也保不了,我拿什麽來承擔你?我隻能求你將我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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