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黃裳學校裏要做手工,向孫佩藍討白布白線。孫佩藍老大不情願地嘟噥著:“念得個洋學校,又貴又羅嗦,不好好講學問,倒要學什麽針線。要學針線,家裏女傭不有的是,哪個指點不得,還用到外國學堂裏去學?”取了一塊縫抹布打補丁用的粗白布和一卷縫被褥的粗白線出來。


    黃裳搖頭,另要取細白布細白線,孫佩藍火了:“細白布?細白布是上好的東西,要做衣服來穿的,是給你當抹布學針線糟蹋的?小孩子家的玩意兒,要用什麽細白布?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有粗的用已經不錯了,你看看那貧苦人家,粗白布的衣服不知道有沒有一件兩件,你倒想拿細白布來做手工?整天在學堂裏學來學去,難不成學的就是糟蹋東西?!”


    黃裳饒是細布沒討到,倒挨了一頓罵,回到學校裏,因為粗布粗線不襯手,手工難免比別人粗,被嬤嬤翻得好大白眼,又被周圍同學笑。從此便同繼母更加生分起來,躲在學校裏能不回家便盡量不回來,打不起躲得起,隻不同孫佩藍照麵便是。


    而黃帝還是老辦法,隔三差五裝病躲事。風聲鬆的時候在家裏裝病,風聲緊了則幹脆躲到醫院裏,便沒病的時候也多半是蒼白沉默的,風吹倒的樣子,讓孫佩藍雖然看著他一肚子火,卻不便認真發作,畢竟是家裏惟一的男孩子,身份同黃裳不盡相同,不能太苛刻了他。


    但是黃孫佩藍雖然潑辣,卻自有一樣深得黃二爺心思處,就是她同二爺一樣,也是位多年的老煙槍,練得一手燒煙泡的好手藝。這一刻的溫柔已經抵得過其他時候萬種的潑辣。每當煙燈之下,煙榻之上,兩人對麵而臥,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東拉西扯的時候,二爺就覺得新二奶奶同自己分外地親,簡直親成了一個人。對她所要所求無有不允。本來嘛,天地間她隻有他這麽一個人,他也隻有她這麽一個人,兩個人的世界也隻有一張煙榻那麽大,其餘又有什麽可計較的呢?


    因此這當家的大權便一天比一天更落實到二奶奶手中,到後來,索性連二爺用錢也要伸手向二奶奶討了。但是隻要二奶奶的煙錢給的及時,二爺對於其他一切都還好商量。不論二奶奶做什麽,他總之是相信她是為了他好,不是要存心苛扣他。


    況且,二奶奶苛扣的也隻是賭資和二爺在外麵“花”的錢,至於其他的,他們兩個在吃喝玩樂的藝術上倒是很有共同心得的,不僅有“同榻之好”,且都喜歡吃外國進口的罐頭蘆筍,喝鴨舌湯,喜歡新鮮轎車。女兒學鋼琴繳學費的錢沒有,可是舊車換新車的錢剛剛好。都是二奶奶打牙縫兒裏一點一滴省儉出來的。二奶奶可真是好,真是賢惠。黃二爺心滿意足。


    所以黃二奶奶提出要三姨太走路的時候,黃二爺幾乎連個絆兒都沒打就同意了。


    那天是個陰雨天,也是在煙榻上,黃二奶奶燒著煙,同二爺麵對麵躺在榻上過癮,一邊聊些北京的舊事。家麒自然免不了吹牛,把自己摘花裏手、弄粉行家那套本領吹噓起來,誇說當年在八大胡同自己是如何如何地受歡迎,龜奴們每每見了自己遠八裏路就迎出來,常常為了搶自己的生意當街打架,又他嫖妓有時忘記帶銀子,姑娘們倒貼也願相就等等。


    孫佩藍撇著嘴說:“都說你有眼光,摘了八大胡同的花魁,可是我眼裏看去,那三姨太長得也不怎麽樣。”


    家麒駁道:“誰說的?那是現在她老了,殘花敗柳,擱在從前,才叫水靈呢,真箇名副其實,是個‘賽嫦娥’。又唱得一口好曲兒,梆子、京戲、崑曲、小調,又是鼓、琴、琵琶、簫,樣樣來得,算做色藝雙絕呢。”


    他隻顧替自己爭麵子,卻不顧忌諱,大誇起賽嫦娥來,怎能叫孫佩藍不聽得心頭火起,酸溜溜道:“依你說得這樣好,我倒想見識見識。”


    家麒一時興起,便當真命人叫了三姨太來助興,立在煙榻旁調弦唱曲子。


    賽嫦娥自己平時給二爺唱曲邀寵倒是常事,便在從前,給一整桌的男客唱曲助興也是妓家本分,可就是從來沒在女人麵前調過弦開過口,況且是這樣的爺爺奶奶高臥榻上,孫佩藍一對眼珠兒對她上下打量著,那才真叫個難堪,眼風身段兒一分也使不出來,兼且尷尬異常,卻又不敢駁回,隻得委委屈屈唱了一段《牡丹亭》“鬧塾”:


    “手不許把鞦韆索拿,


    腳不許把花園路踏。


    這招風嘴,把香頭來綽疤;


    招花眼,把繡針兒簽瞎。


    則要你守硯台,跟書案,


    伴‘詩雲’,陪‘子曰’,沒的爭差。


    則問你幾絲兒頭髮,幾條背花?


    敢也怕些夫人堂上那些家法?”


    家麒聽得眉花眼笑,一個“好”字在嘴邊未待叫出,孫佩藍早已勃然大怒,跳下煙榻將煙槍就勢往賽嫦娥身上砸去,罵道:“我倒也不用你‘守硯台,跟書案,伴‘詩雲’,陪‘子曰’,倒真想把你這‘招風嘴’、‘招花眼’燙疤戳瞎了才好。什麽叫‘夫人堂上那些家法’?你敢是諷刺我亂用家法,苛待家人?”


    那賽嫦娥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本已滿腹委屈,又吃了虧,索性撒起潑來,一頭撞向孫佩藍,哭道:“你打,你打,我叫你打死我算了。你是不是亂用家法苛待家人,你自己心裏不知道,還要問著我?真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我賽嫦娥眼裏什麽沒見過,就沒見過你這樣會裝腔作勢調歪弄事的管家奶奶!”


    黃家麒本來覺得孫佩藍挑剔唱詞,未免多事,然而看到賽嫦娥打滾撒潑,鼻涕一行眼淚一行的,披頭散髮直如魔怪一般,由不得生厭,喝道:“不許吵了,沒規矩,這是二奶奶,你當著我麵就敢這樣同奶奶吵鬧,可想而知平時的可惡!”


    孫佩藍見家麒替她撐腰,越發得意,立逼著便要他立字休妾。賽嫦娥倒也並不害怕,滾地大哭道:“休就休,誰怕誰?隻是我進了黃家門這麽多年,並沒有偷賊養漢,沒有興風惹事。你們兩個眼裏多嫌著我,想這麽便宜趕了我走,再不能的。要我走容易,權當我賽嫦娥跟錯了客人,被二爺包了這許多年,如今清盤子散局了。二爺是個明白人,窯子裏包姐兒該是多少銀子一個月,二爺心裏自然清楚,要想開銷了我去,可是一分血汗皮肉錢也不許少了我的!”


    黃二爺乍一聽隻覺匪夷所思,細一想卻又覺未嚐不可。本來在趙依凡時代,二爺對三姨太給他帶來的種種麻煩已經很頭疼了,可是因為好勝不肯對太太低頭,而且彼時賽嫦娥還年輕漂亮,一枚飽桃兒似水靈新鮮,的確也是不捨得。然而窯姐兒老得快,而且年輕時越是風光漂亮老時就越不禁看,簡直就是風幹了的水果,二爺是早已厭倦了,加之吸菸的人,對那方麵越來越提不起興致,便覺得無所謂。既然二奶奶願意代他出頭把姨太太開銷掉,那就隨得她好了,不必計較。至於賽嫦娥獅子大開口,也是人之常情,畢竟跟了自己許多年,太淪落了也被人笑話,所以這筆遣散費便是豐厚一點也不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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