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日記本時,他是避著尚武強和政治部其他人的,可卻在掩體工事裏撞上了一個掉隊的緬甸軍官和一個英國盟軍少尉。那個英國盟軍少尉叫格拉斯敦,緬甸軍官的名字卻忘記了。他當時有些窘,舌笨口拙地向他們解釋說:今日是曲萍小姐的生日。英國少尉格拉斯敦和那個緬甸軍官聽說後,也參加了祝賀。他們用軍用茶缸共飲了一瓶英國香檳。後來,英國少尉格拉斯敦說,他也得給曲萍小姐送點什麽。他從工事裏爬了出去,去採摘野花。結果,日軍飛機空襲,一顆炸彈落到了少尉身邊。少尉手中握著一捧還溢著漿汁的鮮花,倒臥在血泊中,那野花的花瓣、花莖上也沾滿了血。


    曲萍伏在這位陌生的年輕盟軍少尉的遺體上一時哭昏了討去……


    他忘不了那血火中的一幕。


    曲萍也不會忘了這一幕的。


    悲痛過後,曲萍怪他:


    “都是你!都是你!不是你提起我的生日,那個英國少尉不會……”


    可他為什麽提起她的生日,為什麽牢牢記住她的生日,她心中不清楚麽?!他愛她!愛她!他甚至想:若是那個為她獻身的盟軍少尉變成他就好了……


    槍在手中抖,那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被為愛而獻身的聖潔感情激動著。他等著曲萍說出他想聽到的話,他甚至希望曲萍跳起來狠狠打尚武強一記耳光。他想,隻要曲萍略微表示出對尚武強的一點憎惡,他就像個男子漢一樣,大喝一聲,挺身而出,進行決鬥。


    她剛才說過的:“不該!你不該……”


    這話中浸滲著的決不會是愛情。。


    思緒渾渾噩噩亂鑽亂撞的時候,曲萍穿好衣服站了起來,她並沒有像他想像的那樣,狠狠罵尚武強一通,迎麵給他幾個耳光,而是撲上去,摟住了尚武強的脖子……


    他失望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從麵前的夢中醒來,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曲萍和尚武強都不見了。那股潮濕發腥的氣味卻變得更濃烈了。他壓抑不住地盡情嘔吐起來,把一小時前剛剛吃進肚裏的稀米湯盡數潑撒在地上。


    左腿的小腿肚上很疼,用手一摸,發現兩條旱螞蟥已鑽進了他的皮肉,在悄悄暗算他了。他沒去管它。他將那支握在手中準備用來殺人、用來決鬥的手槍,對準了自己血脈凸爆的腦門。


    腦海中閃電般地飛出了一片燃燒的念頭:


    “生命的意義是行動。不能為自己的意誌而行動的生命,隻不過是一堆行屍走肉……”


    芭蕉、野果全被一批批先行者們採光了,陸續回到窩棚裏的人們收穫都不大,尚武強和曲萍一無所獲,劉幹事和吳勝男刨了兩顆小芭蕉根,隻有老趙頭用石頭砸死了兩條蛇,提了回來。


    曲萍很怕蛇,要老趙頭把蛇扔到外麵去。


    老趙頭憨厚地笑道:


    “曲姑娘,你不懂,蛇肉好吃哩,頭一斬,皮一剝,洗洗幹淨在鍋裏一煮,比雞湯都美!‘,


    老趙頭從懷裏摸出了一個小紙包:


    “喏,我還帶了包鹽,正好用著煮蛇肉j ”


    曲萍道:


    “老趙大爺,那你快剝,快弄,這個樣子,我看了害怕!”


    “不怕!不怕!姑娘,我這就去拾掇!,‘


    說畢,他向尚武強討了匕首,到溪邊處治那兩條蛇去了。窩棚前的篝火將嘩嘩流淌的溪水照得閃閃爍爍。毒蚊子嗡嗡吟吟在窩棚中飛。


    這時,吳勝男科長發現,齊誌鈞沒回來,脫口問道:


    “小齊怎麽沒回來?你們誰見到他了麽?”


    大家都搖頭。


    “會不會出什麽事?”


    尚武強想了想,對吳勝男說:


    “你們收拾一下,準備休息,時候不早了,明日還要趕路,劉幹事,你和我一起在周圍找一下!”


    曲萍從地上爬起來說:


    “我也去找!”


    尚武強嚴厲地道:


    “你不要去,好好休息!”


    曲萍雖說不情願,還是順從地坐下了。


    尚武強和劉幹事出去之後,沿著小溪上下,窩棚四周找了好長時間,也沒找到。尚武強看了看腕子上的表,見時針已指到“12”上,才和劉幹事一起回來。


    窩棚裏的吳勝男、曲萍和老趙頭都還沒睡,他們還在跟巴巴地等待著齊誌鈞。


    尚武強估計齊誌鈞是迷了路,走不出大森林了,他拔出槍,對著夜空打了兩槍,想用槍聲給齊誌鈞提供一個迴轉窩棚的方向。


    然而,一直到天亮,齊誌鈞都沒有回來。


    天亮之後,他們又分頭去找,依然沒有找到,既未見到人,也未見到屍體。


    尚武強和吳勝男商量了一下,決定留下劉幹事和老趙頭繼續尋找、守候,其餘人先走一步,尋找下一個宿營地。


    在茫茫濕霧中上路時,曲萍默默哭了,她擔心這個老實巴交的男同學再也回不來了……


    第三章


    閉著眼睛,食指搭在槍機上,死亡的神秘便完全消失了,一聲爆響之後,他就會像煙一樣消散掉,這或許不會有太大的痛苦。


    不聽指揮的手卻在那裏抖,太陽穴被槍口壓得很疼、很痛。這疼痛動搖了他死的信心,他恐懼地想:假如他一槍打不死自己呢?他會怎樣地痛苦,怎樣在在血泊中掙紮?再說,誰又會知道他是為她而死的,為神聖而純潔的愛而死的。尚武強會罵他是孬種,就像罵那個郝老四一樣。他的死並不能證明他的愛情,也不能證明自己生命的力量,說不定連曲萍也要鄙夷他——他的死,恰恰說明了他的軟弱無能。


    他拚命為自己尋找著活下去的根據。


    再說,世界決不會因為他高尚的死而變得高尚。這個迷亂的世界過去不是高尚的,現在不是高尚的,未來也決不會是高尚的。他死了,這個世界上依然充滿戰爭、災難、格殺、暗算,血腥的陰謀,陰險的叛賣,明目張膽的搶劫和遍布陷阱的黑暗。


    不!


    他不死!


    他不能死!


    他還要硬下心腸,和這個世界決鬥,擊敗它,占有它,或者是毀滅它!他要使自己堅強起來,惡毒起來,隻為自己的生存和勝利而行動,而抗爭。


    他進一步說服自己。


    他和郝老四不同。他不願自斃,決不是因為軟弱。他很堅強哩!從最後一夜埋葬郝老四開始,就很堅強了。他不是反叛過尚武強麽?不是已經開始了加重生命分量的行動了麽?他為什麽要死呢?他的腿並沒有被打傷,他可以走出野人山,去創造屬於自己的嶄新生活。他還沒像郝老四那樣享受過人生呢,他還隻有二十三歲,還不知道女人是怎麽回事,他為什麽要死呢?


    為什麽?


    “傻瓜!笨蛋!糊塗蟲!”


    他惡狠狠地罵出了聲。


    他將槍上的保險閉合了,機械地將槍放入腰間的槍套中。


    生命重新變得像整個世界一樣貴重。


    他開始捲起褲腿,對付正在吸吮著他生命漿汁的螞蟥。那兩隻趴在他小腿上的螞蟥都很大,肚子凸凸的,帶著吸盤的半個身子已鑽入了他的皮肉中。他點起一縷帶怪味的幹藤,熏了好一陣子,才把它們從腿肚上熏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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