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小小的插曲頗為有趣,它結束了我的鬼城之遊。


    我們辭別了鬼城,辭別了導遊小姐,回到船上,立即整裝,參加總結酒會。接著是大宴會,觥籌交錯,笑語連聲,燈光閃耀,有如白日。僅在半點鍾前的鬼城之遊,早已成為回憶中的一點影子。如果此時站在鬼城上下望我們的遊輪,這一艘正在漫漫的長江中徐徐開動的遊輪,一定像一團炤炤焜耀的光輝。


    1992年10月17日


    遊小三峽遊小三峽


    愧我孤陋寡聞,雖然已屆耄耋之年,而且1955年還暢遊過一次三峽;但是,直到不久以前,我還隻知有大三峽,小三峽則未之見也。


    最近幾年來,風聞"小三峽"這個名詞,我也隱隱約約朦朦朧朧地認為,這隻不過是在葛洲壩修建以後,長江上遊水漲,因而形成了這個所謂"小三峽"而已。我並沒有什麽渴望想去遊歷一番。


    然而,世界事有大出人意料者。今年九十月之交,中國的《人民日報》與日本的《朝日新聞》聯合舉辦"展望二十一世紀的亞洲--國際討論會",租了一艘長江上的豪華遊輪"峨眉號",邊遊三峽,邊開會。我應邀參加。日程表上安排有遊小三峽一項。直至此時,也還沒有能引起我的注意和興趣,我隻不過覺得遊一遊也不錯而已。


    遊輪駛過了聞名世界的神女峰等等景觀,在巫山縣停泊。在這裏換小艇進入大寧河,所謂小三峽就在這裏。我此時才如夢初醒:原來還真有一個小三峽呀!


    在這裏,我立即注意到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長江水由於上遊水土流失極端嚴重,原來的清水已經變成了黃水,同黃河差不多了,而大寧河水則尚清澈。兩股水匯流處,一清一黃,大有涇渭分明之概。我的耳目為之一新,精神為之一振了。我們在大三峽中已經航行了不短的距離。大自然的瑰麗奇偉的風光,已經領略了不少。我現在雖然承認了,世上真還有一個小三峽,但是,在我下意識中又萌生了一個念頭:小三峽的風光決不會超過大三峽。如果真正超過了的話,那豈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然而,這一回我又錯了。小艇轉入小三峽以後不久,我就不斷地吃驚起來。這裏的水勢誠然比不上長江的混茫浩瀚,沒有杜甫所說的那樣"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氣勢。然而水平如鏡,清澈見底。兩岸聳立的青山也與大三峽有所不同。在那裏,岸邊的懸崖絕壁,蔥蘢綠樹,隻能遠觀;有時還被罩在迷濛的雲霧中,不露崢嶸。在這裏卻就在我們身邊,有時簡直就像懸在我們頭頂上,仿佛伸手就可以摸到。峭壁千仞,我原以為不過是一句套話。這裏的峭壁真有千仞,而且是拔地而起,筆直上升。其威勢之大,簡直讓我目瞪口呆,膽戰心寒。不由得你不嘆宇宙之神奇。至於碧樹,真是綠到無以復加的程度。這碧綠,仿佛凝結成液體,"滴翠"二字決不是誇張。我坐在小艇上,好像真感覺到這碧綠滴了下來,滴到了我的頭上,滴到了別人頭上,滴到了小艇中,滴到了清水中,與水的碧綠混在一起,幻成了一個碧綠的宇宙。


    同是碧綠,並不單調。河迴路轉,岸上景色一時一變,大有山陰道上應接不暇之概。導遊小姐口若懸河,把兩岸山上的著名景觀說得活靈活現。同別的名勝一樣,這些景觀大都同中國的珍奇動物,同民間流行的神話傳說聯繫起來,什麽熊貓洞,什麽猴子撈月,什麽水簾洞,什麽觀音坐蓮台,等等,等等。如果她不說,你或許不會想到。但是,經她一指點,則就越看越像,不得不佩服當地老百姓幻想之豐富了。


    兩岸山上,也有不是幻想的東西,確確實實是人工造成的東西。比如棧道。在懸崖峭壁上,我看到一排相隔一二尺的小方洞,是人工鑿成的。方洞中插上木板,當年拉縴的奴力就赤足走在上麵。據說這樣的棧道竟長達四百裏。我們很容易想像出,這玩意兒有多麽危險。還比如懸棺,也同樣是鑿在懸崖峭壁上的洞,這個洞當然要大得多,大得能容下一口棺材。我們今天很難想像,這棺材是怎樣抬上去的。在中國的西南一帶,有懸棺的地方頗為不少。這可能是當地民族的一種特殊的風習。


    第145節:神州遊記(36)


    正當大家聆聽導遊小姐生動的講解,欣賞兩岸高山的名勝古蹟時,忽然有人大喊了一聲:


    "猴子!猴子!"


    全艇的人立刻活躍起來。我雖然老眼昏花,此時也仿佛得到了神力,似乎能明察秋毫了。我抬頭向右岸的山崖上綠樹叢中望過去,果然看到幾隻猴子,在樹枝上跳來跳去。灰黃色的皮毛襯上了樹的碧綠,仿佛凸出來似的,異常清晰明顯。


    艇上的中日人士都熟悉唐代大詩人李白的那一首著名的詩:


    朝辭白帝彩雲間


    千裏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


    輕舟已過萬重山


    這是多麽美妙無比的情景啊!可惜的是,三峽的猿聲早已消逝,很久以來就沒有能聽到了。我曾擔心,我們的子子孫孫永遠再也沒有可能欣賞李白詩中的意境了。然而,眼前,就在這小三峽中,猴子居然又露了麵,為小三峽增加美妙,為人類增添歡樂,我們艇上這一群人的興奮和喜悅,還能用言語來表達嗎?


    全艇的人興會淋漓,談笑風生。本來已經夠美妙絕倫的山水,仿佛更增添了幾分嫵媚,山仿佛更清,水仿佛更秀,連小艇也仿佛更輕,飛速地駛在綠琉璃似的水麵上,撞碎了天空中白雲的倒影,撞碎了青巒翠峰的倒影。我們此時真仿佛離開了人間,飄飄然駛入仙境了。


    由於時間關係,我們無法走到小三峽的盡頭,也就是大寧河能通航的一百二十公裏。走了大約一半的路程,我們的小艇就轉回頭來,走上歸程。


    沿岸的風光我們已經看過一遍,用不著再講解、翻譯。活潑的導遊小姐也坐下來休息了。又因為此時已是順水行舟,艇速極快。艇上的人也多半坐在那裏,自由交談,甚至有人在閉目養神。一切都比較清靜,沒有來時那樣的興奮和激動了。


    然而日本學者卻突然又興奮活躍起來。他們站起身來,又是招手,又是歡笑。原來他們在一艘逆水而上的遊艇上看到了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他也來遊小三峽了。這真是一次意想不到的事情。兩艘遊艇,一隻上水,一隻下水,擦肩而過,隻在一瞬間。可艇中的寧靜的氣氛再也保持不下去了。中日雙方的學者們,還有專程陪我們遊覽的縣委書記和隨從們,精神又都抖擻起來,小艇又載滿了歡聲笑語了。


    我在這裏順便插上幾句話。回到北京以後,我在《人民日報》上讀到了林林同誌翻譯的中曾根的俳句《小三峽舟行》:


    一泓秋水分山脈,


    波光何碧綠。


    伴赤壁凝立,


    望澄澈之秋空。


    可見此時不是政治家而是詩人的中曾根康弘先生是多麽陶醉於中國的山水中而詩興淋漓了。


    回頭再說我們小艇中的情景。大家看到了日本的首相來遊中國的小三峽,可見小三峽吸引力之大。大家把話題一轉,自然而然就轉到了中日山水的比較上。日本全國山清水秀,幾乎可以說,全國就是一個大花園。日本人愛美之心和潔癖,揚名世界。每一個家庭,門前總有一個小花園。哪怕隻有一丈見方,也必然栽上一棵鬆樹,種上一些花草,看上去美妙無比,真令人賞心悅目。天然景色也並不缺少,像富士山、箱根等等著名的風景勝地,更真正能拴住遊者的心。但是,日本畢竟是一個島國,地方是有限的,像中國的大、小三峽,在日本是無法想像的。即使造物主想對日本垂青,他也無法把大、小三峽安放在日本列島上。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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