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既上,蒼山負雪,明燭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徠如畫,而半山居霧若帶然。戊申晦五鼓,與子潁坐日觀亭待日出。時大風揚積雪擊麵。亭東自足下皆雲漫。稍見雲中白若樗蒲數十立者,山也。極天雲一線異色,須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紅光,動搖承之。或曰:此東海也。


    這一次來到黃山北海。早晨天還沒有亮,就有人跑著、吵著去看日出。我一骨碌爬起來,在淩晨的薄暗中摸索著爬上曙光亭,那裏已經是黑壓壓的一團人。我擠在後麵,同大家一樣向著東方翹首仰望。天是晴的,但在東方的日出處,卻有一線煙雲。最初隻顯得比別處稍亮一點而已。須臾,彩雲漸紅,朝日露出了月牙似的一點;一轉眼間,它就湧了出來,頂端是深紫色,中間一段深紅,下端一大段深黃。然而立刻就霞光萬道,白雲為霞光所照,成了金色,宛如萬朵金蓮飄懸空中。


    就這樣,黃山的三奇,奇鬆、怪石、雲海,還加上一個奇:日出。我在黃山,特別是在北海,都領略過了。再拿做文章來打個比方,起、承、轉、合,這幾大股都已做完,文章應該結束了。


    然而不然,從我的感情和印象說起來,合還沒有合完,文章也就不能結束。從我的激情來看,這仿佛剛才達到高潮,文章更不能就此結束了。我們原來並不想在北海住這樣久。但是越住越想住,越住越不想走。三天之內,我們天天出去,天天有新的發現,大有流連忘返之意。我們最後懷著惜別的心情,離開了北海的時候,我的內心如潮湧,如雲起,一步三回頭。我們繞過黑虎鬆走上後山的道路,向著雲穀寺的方向走去。一路之上,流水潺潺,山風習習,蟬聲相送,鳥鳴應合,蒼鬆翠竹,映帶左右。我們又像走到山陰道上,應接不暇了。但是我們走到幽篁中,聞鳥聲卻不見鳥,我們笑著開玩笑說,這是留客鳥,它們也惋惜我們即將離去,大有依依不捨之意呢。


    此時周圍清幽闃靜,好像宇宙間隻有我們幾個人似的。但是我的內心裏卻又像來黃山的路上那樣如波濤洶湧,遐想聯翩,我想到過去遊覽過國內外的名山大川。我一時想到泰山,一時又想到石林。這都是天下奇秀,有口皆碑。但是我覺得,同黃山比起來,泰山有其雄偉,而無其秀麗;石林有其幽峭,而無其雄健。黃山是大則氣勢磅礴,神籠宇宙,小則剔透玲瓏,耐人尋味。如果拿美學名詞來比附的話,我們就可以說,黃山既有陽剛之美,又有陰柔之美。可謂剛柔兼,二難並,求諸天下名山,可謂超超玄箸了。


    我一下子又想到中國的山水畫。遠山一般都隻用淡墨渲染,近山則用各種的皴法。對遠山的那種處理,隻要在有山的地方,看到過遠山的人,都會同意的,都會知道,那實際上是把自然景物,再加上點畫家個人的幻想與創造,搬到了紙上來的。這不同於自然主義,這是形似而又神似。但是對近山的那些不同的皴法,則生長在北方高山不多的地方的人,有時就不大容易理解,認為這不過是畫家的傳統手法,沒有多大意思的。特別是對大滌子這樣的畫家,更不容易理解。今天我到了黃山,據說大滌子在這裏住過,積年疑團,頓時冰釋。我站在任何一個懸崖峭壁的下麵,抬頭仰望,注意凝視,觀之既久,儼然是一幅大滌子的山水畫出現在自己的眼前,我也儼然成了畫中人了。但見這一幅畫,筆墨恣縱,元氣淋漓,皴法新穎,巨細無遺。倘若我們請天上匠作大神,來到人間,蓋上一座萬丈高的大廈,把這一幅大畫掛在裏麵,不知會產生什麽效果,恐怕觀賞的人都會目瞪口呆、驚愕萬狀吧!此時,隻在此時,我才真正理解中國古代山水畫家,其中也包括像大滌子這樣有天才、有獨創性,能獨闢蹊徑,開一代風氣的畫家,都是在仔細觀察自然山色,簡練揣摩,融會貫通之後,然後才下筆的。他們決不是專門抄襲古人,拾古人牙慧的。


    我一下子又想到,天下名山多矣,中外皆然。但是像黃山這樣的名山,卻真如鳳毛麟角。為什麽中國竟會有黃山這樣的山呢?這個問題似乎非常幼稚,實際上卻是發自我內心深處的一個問題。我並不覺得它有什麽幼稚、可笑。古人會說,這是靈氣所鍾。什麽又是靈氣呢?靈氣這東西摸不著,看不到,實在是玄妙得很。但是依我看,它又確實是存在著的。我們一到黃山,第一天晚上,坐在賓館外深澗岸邊,細聽澗中水聲,無意中捉到了一個螢火蟲,發現它比別的地方的都大而肥壯。後來我們又發現這裏的知了也比別的地方的大而肥壯,就連蒼蠅也和別的地方不同,大得、壯得驚人,而在海拔近兩千尺的天都峰頂,天風獵獵,人站在那裏都搖搖欲墜,然而卻能見到蒼蠅,而且都有點氣魄,飛駛迅速,呼嘯而過。這實在使我吃驚不小。不用靈氣所鍾,又怎樣解釋呢?世界各國都有它們靈氣所鍾的地方,對於這些地方,隻要我能走到、看到,我都喜愛、欣賞,一視同仁,決不會有任何偏心。但是,有黃山這樣靈氣所鍾的地方,我作為一個中國人感到無比地驕傲與幸福。我因此更熱愛我們這一塊土地,我更熱愛我們這一個國家。我們也並不想把黃山秘而不宣,獨自享受。"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我也但願世界永存,黃山永在,永遠以它那無比美妙的山色,為我們提供無比美妙的怡悅。


    第126節:神州遊記(17)


    我一下子又想到,古人說,人生要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又說太史公司馬遷周覽名山大川,故其文疏宕有奇氣。還有人說,唐代大書法家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器,因而書法大進。我現在遊覽了黃山,將來會產生什麽樣的影響呢?我一非文豪,二非書法家,這影響究竟要產生在什麽地方呢?不管怎樣,影響終歸會有的,我且拭目以待。


    我就是這樣一邊走,一邊想,一邊還欣賞四周奇麗景色,不知不覺地就回到了溫泉。等到我從北海返回溫泉的時候,我仿佛成了一個阿麗絲,我漫遊了一個奇而又奇的奇境。過去一周的遊蹤,歷歷呈現在我心中。我的黃山夢於今實現了。但我並不滿足於實現了夢境,而是夢得更加厲害起來。我仿佛還並沒有到過真正的黃山,不,黃山對我來說,比原來還要陌生,還要奇妙,我直覺地感到,真正的黃山我還沒有看到。我從北海歸來,隻看了黃山的皮毛。黃山的名勝真如五光十色,撲朔迷離,在那"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中似乎還隱藏著什麽秘密,有待於我,有待於其他人去發現,去欣賞,去驚嘆。古時候有一首關於黃山的詩:


    踏遍峨嵋與九嶷,


    無茲殊勝幻迷離,


    任他五嶽歸來客,


    一見天都也叫奇。


    我還沒有歷遊五嶽,也還沒有到過峨嵋與九嶷。我對黃山、對天都叫奇,完全是很自然的。我相信,即使我有朝一日真的遍遊五嶽,登峨嵋,探九嶷,我再到黃山來,仍然會叫奇不絕的。


    我來的時候,心裏帶來了一個假的黃山圖,它一遇到真黃山就破碎消失了。我現在離開的時候,帶走了一幅真正的黃山圖,雖然我還不能相信,這一幅圖就是黃山的真相。但是這幅黃山圖將永遠留在我的心中。經過了一段時間醞釀思忖,我現在寫出了我心目中的黃山。但寫的過程中,我時時懷疑我這一支拙筆會玷汙了黃山。古人詩說:"美人意態畫不出,當時枉殺毛延壽。"我現在真覺得,"黃山意態寫不出,枉費不眠數夜間"。《世說新語》任誕第三十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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