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到這裏的自然風光,那更是瑰麗奇偉。這裏也可以說是有四季的,但卻與北方不同,不是春夏秋冬,而是三個春季和一個夏季。我來到這裏的時候,北方正是"千裏冰封,萬裏雪飄",這裏卻風和日暖,花氣襲人,大概隻能算是一個春季吧。我最愛這裏的清晨,當一百隻雄雞的鳴聲把我喚出夢境的時候,曉星未退,晨霧正濃。各種各樣花草的香氣,在霧中仿佛凝結了起來,成團成塊,逼人慾醉。我最愛這裏的月夜,月光像水一般從天空中瀉下來,瀉到芭蕉的大葉子上,瀉到累累垂垂的木瓜上,瀉到成叢的劍麻上,讓一切都浸在清冷的銀光中。芭蕉的門扇似的大葉子,劍麻的帶鋸齒的葉子,木瓜樹的長圓的葉子,陰影投在地上,黑白分明,線條清晰。我最愛這裏的白雲。舒捲自如,變化萬端,流動在群山深處,大樹林中;流動在茅舍頂上,汽車輪下。它給森林係上腰帶,給群峰戴上帽子。每當汽車駛入白雲中的時候,下顧溪壑深處,白雲仿佛變成了銀橋,馱著汽車走向瓊樓玉宇的天宮。我最愛這裏的青山,簇簇擁擁,層層疊疊,身上馱滿了萬草千樹,肚子裏藏滿了珍寶奇石,像是一條條翠綠的玉帶,環繞著每一個壩子,千峰爭秀,萬壑競幽。--我最愛這,我最愛那,我最愛的東西是數也數不完的。


    現在這裏不但獲天時,有地利,最主要的還是得人和。在過去幾千年的歷史上,這裏是有名的瘴癘地,也是有名的民族矛盾衝突的地方。許多古書上記載著一些有關此地的駭人聽聞的事情,說這裏的空氣滿含瘴氣,呼吸不得;這裏的水是毒泉,喝不得;許多美麗的花草也是有毒的,摸不得,嗅不得;森林裏蚊子大得像蜻蜓,毒蟲肥得像老鼠,簡直把這裏描繪成一個人間地獄。但是,今天的西雙版納卻"換了人間",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另一個天地了。所謂蠻煙瘴雨,早為光天化日所代替,初升的朝陽照穿了神秘的原始密林。花顯得更香,葉顯得更綠,果實蔬菜顯得更肥更大,風光顯得更美更妙。工廠裏的白煙與山中的白雲流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煙,哪是雲;人們的歌聲與林中的鳥聲匯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歌聲,哪是鳥聲。許多外地的,甚至外國的植物在這裏安了家;許多外地的人也在這裏安了家。十幾個語言不同、信仰不同、服裝不同、風俗不同的民族聚居在一個村子裏,和睦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像是一個大家庭。現在這裏真正夠得上稱作人間樂園了。


    在這樣一個地方,青年們的眼睛特別明亮,他們把自己的理想和前途,同祖國的前途,同這個地方的前途聯繫起來,把這個地方當作了自己的家鄉,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從前,在離開這裏不遠的思茅,流行著兩句話:"要下思茅壩,先把老婆嫁。"但是,今天,我們這群來參觀訪問的人,都一致同意把它改成:"要到思茅來,先把老婆帶。"我們興奮地相約:十年後,二十年後,我們一定要再回西雙版納來。到了那時候,西雙版納不知道究竟會美麗奇妙到什麽程度。我希望,到了那時候,我能夠寫出比現在好的禮讚來。


    1962年8月


    換了人間換了人間


    --北戴河雜感對我來說,北戴河並不是陌生的。解放後不久,我曾來住過一些時候。


    當時,我們雖然已經使舊時代的北戴河改變了一些麵貌,但是改變得還不大。所以,我感到有點不調和:一方麵是各式各樣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避暑別墅,掩映於綠樹叢中,頗有一些洋氣;另一方麵,卻隻有一條大街,路基十分不好,碎石鋪路,坎坷不平,兩旁的店鋪也矮小陰暗,又頗有一些土氣。


    今年夏天,我又到北戴河來住了幾天。臨來前,我自己心裏想:北戴河一定改變了吧。但是,我卻萬沒有想到,它改變得竟這樣厲害,我簡直不認識它了。如果沒有人陪我同來,我一定認為走錯了路。這哪裏是我回憶中的北戴河呢?


    第113節:神州遊記(4)


    我回憶中的北戴河完全不是這個樣子。


    我們就從火車站說起吧。我回憶中當然會有一個車站,但那隻是幾間破舊的房子,十分荒涼。然而現在擺在我眼前的卻是一片現代化的建築,灰瓦紅牆,光彩奪目。車站外還有新建的商店、公共汽車站等等。人們熙熙攘攘,來來往往。在這一瞬間,我感覺到,我回憶中的那個破舊荒涼的北戴河車站已經永遠從人間消失了。


    走出車站,用洋灰鋪的高級馬路一直通到海濱。汽車以每小時四五十公裏的速度在上麵飛駛。兩旁的田地裏長滿了高粱、豆子、老玉米等,鬱鬱蔥蔥,濃綠撲人眉宇。我上次來的時候,這一條路還是一條土路,下了大雨,交通就要斷絕。我也曾因汽車不能開而被阻一日。這樣的事情同今天這樣一條馬路無論如何也連不起來了。


    到了海濱,我那陌生的感覺就達到了頂點。除了大海還有點"似曾相識"之外,其餘的東西都是陌生的。上次在這裏住的時候,每逢下雨天,我總喜歡到海邊上來散步。在海灣拐彎的地方,我記得有一座破舊的亭子似的建築。周圍是一些小飯鋪,前麵是賣西瓜和香瓜的攤子。我曾在這裏吃過幾次瓜。遠望海天渺茫,天際帆影點點,頗涉遐想,嘴裏的瓜也似乎特別香甜。我很喜歡這個地方,現在很想再找到它。然而,我來往徘徊,遠望海天依然渺茫,天際依然帆影點點,大海並沒有變樣子。可是那一座破舊的亭子卻不見了。


    我並沒有感到失望。正相反,我感到興奮和愉快。因為,即使那一座破舊的亭子再值得留戀,但是同今天寬廣馬路旁那些嶄新的房子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呢?我意識到:北戴河已經大大地變了,必須用新的眼光來看它。


    我於是就走上海灘,站在那一塊高出海麵的大石頭上,縱目四望,身後是混混茫茫的大海,眼前是鬱鬱蔥蔥的北戴河。右望東山,左望西山,山樹相連,濃綠一片,真令人心曠神怡。東山我從來沒有去過,現在我看到那裏一幢幢的紅色樓房,高出叢林之上;萬綠叢中,紅色點點,宛如海上仙山,引起人美妙的幻想。西山我是去過的,當時印象並不特別好。可是今天看起來,也是碧樹紅房,一片興盛氣象。遙想山中也有了很大的變化了吧。


    北戴河已經大大改變了。


    我十分興奮、愉快。在我們遼闊的祖國的土地上,北戴河隻是一個小點。隻因它是一個避暑勝地,所以在比較大的地圖上才能找到它的名字。然而,小中可以見大。北戴河難道不也可以算是我們祖國的縮影嗎?我們祖國的飛躍進步、迅速變化,可以在北京看到,可以在上海、天津、廣州等大城市看到,也可以在像北戴河這樣小的地方看到。這一件事實充分說明,我們祖國麵貌的改變是無遠弗屆、無微不至的。有人認為這是奇蹟,到處去尋找原因。我卻隻想到毛主席有關北戴河的一首詞裏麵的一句話:


    換了人間


    1962年8月14日


    訪紹興魯迅故居訪紹興魯迅故居


    一轉入那個地上鋪著石板的小胡同,我立刻就認出了那一個從一幅木刻上久已熟悉了的門口。當年魯迅的母親就是在這裏送她的兒子到南京去求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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