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做了一夜莫臥兒的夢。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趕到泰姬陵門外。門還沒有開。院子裏,大樹下,瀰漫著一團霧氣,摻雜著淡淡的花香。夜裏下過雨,現在還沒有晴開。我心裏稍有懊惱之意:泰姬陵的真麵目這一次恐怕看不到了。


    但是,突然間,雨過天晴雲破處,流出來了一縷金色的陽光,照在泰姬陵的圓頂上,隻照亮一小塊,其餘的地方都暗淡無光,獨有這一小塊卻亮得耀眼。我們的眼睛立刻明亮起來:難道這不就是泰姬陵的真麵目嗎?


    我們走了進去,從映著泰姬陵倒影的小水池旁走向泰姬陵,登上了一層樓高的平台,繞著泰姬陵走了一周,到處瞭望了一番。平台的四個角上,各有一座高塔,尖尖地刺入灰暗的天空。四個尖尖的東西,襯托著中間泰姬陵的圓頂那個圓圓的東西,兩相對比,給人一種奇特的美。我想不出一個適當的名詞來表達這種美,就叫它幾何的美吧。後麵下臨閻牟那河。河裏水流平緩,有一個不知什麽東西漂在水裏麵,一群禿鷲和烏鴉趴在上麵啄食碎肉。禿鷲們吃飽了就飛上欄杆,成排地蹲在那裏休息,傲然四顧,旁若無人。


    我們就帶著這些斑駁陸離的印象,回頭來看泰姬陵本身。我怎樣來描述這個白色的奇蹟呢?我腦筋裏所儲存的一切詞彙都毫無用處。我從小念的所有的描繪雄偉的陵墓的詩文,也都毫無用處。"碧瓦初寒外,金莖一氣旁。山河扶繡戶,日月近雕梁。"多麽雄偉的詩句呀!然而,到了這裏卻絲毫也用不上。這裏既無繡戶,也無雕梁。這陵墓是用一塊塊白色大理石堆砌起來的。但是,無論從遠處看,還是從近處看,卻絲毫也看不出堆砌的痕跡,它渾然一體,好像是一塊完整的大理石。多少年來,我看過無數的泰姬陵的照片和繪畫;但是卻沒有看到有任何一幅真正的照出、畫出泰姬陵的氣勢來的。隻有你到了泰姬陵跟前,站在白色大理石鋪的地上,眼裏看到的是純白的大理石,腳下踩的是純白的大理石;陵墓是純白的大理石,欄杆是純白的大理石,四個高塔也是純白的大理石。你被裹在一片純白的光輝中,翹首仰望,純白的大理石牆壁有幾十米高,仿佛上達蒼穹。在這時候,你會有什麽樣的感覺,我不知道。反正我自己仿佛給這個白色的奇蹟壓住了,給這純白的光輝網牢了,我想到了蘇東坡的詞:"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我自己仿佛已經離開了人間,置身於瓊樓玉宇之中。有人主張,世界上隻有陰柔之美與陽剛之美。把二者融合起來成為渾然一體的那種美,隻應天上有。我眼前看到的就是這種天上的美。我完全沉浸在這種美的享受中,忘記了時間的推移。等到我從這瓊樓玉宇中迴轉來時,已經是我們應該離開的時候了。


    從泰姬陵到紅堡是一條必由之路,我們也不例外。到了紅堡,限於時間我們隻匆匆地走了一轉。莫臥兒王朝的這一座故宮,完全是用紅砂岩築成的。如果說泰姬陵是白色的奇蹟的話,那麽這裏就是紅色的奇蹟。但是,我到了這裏,最關心的卻是一塊小小的水晶。據說,下令修建泰姬陵的沙紮汗,晚年被兒子囚了起來。他本來還準備在閻牟那河這一邊同河對岸泰姬陵遙遙相對的地方,修建一座完全用黑色大理石砌成的陵墓,如果建成的話,那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黑色的奇蹟。然而在這黑色的奇蹟出現以前,他就失去了自由,成為自己兒子的階下囚。他天天坐在紅堡的一個走廊上,背對著泰姬陵,凝神潛思,忍憂含悲,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鑲嵌在一個柱子上的那一塊水晶,裏麵反映出整個泰姬陵的影像。月月如此,天天如此,這位孤獨的老皇帝就這樣度過了他的殘生。


    這個故事很有些浪漫氣息。幾百年來,也打動了千千萬萬好心人的心弦,滴下了無數的同情之淚。但是,我卻是無淚可滴。我上一次來的時候,印度朋友曾告訴過我,就在這走廊下麵那一片空地上,莫臥兒皇帝把囚犯弄了來,然後放出老虎,讓老虎把人活活地吃掉。他們坐在走廊上怡然欣賞這一幕奇景。這樣的人,即使被兒子囚了起來,我難道還能為他流下什麽同情之淚嗎?這樣的人,即使對死去的愛姬有那麽一點情意,這種情意還值得幾文錢呢?我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紅堡城牆下長著肥大的綠葉子的樹叢中,虎皮鸚鵡又吱吱喳喳叫了起來。這種鳥在中國是會被當作珍禽裝在精緻的籠子裏來養育的。但是在阿格拉,卻多得像麻雀。有那麽一個皇帝,再加上這些吱吱喳喳的虎皮鸚鵡,我的遊興已經索然了。那些充滿了浪漫氣氛的故事對於我已經毫無吸引力了。


    第62節:別印度(7)


    我走下了天堂,回到了現實。人間和現實是充滿了矛盾的,但是它們又確實是美的。就是在阿格拉也並非例外。二十七年前,當我第一次到阿格拉來的時候,我在旅館中遇到的一件小事,卻使我憶念難忘。現在,當我離開了泰姬陵走下天堂的時候,我不由得又回憶起來。


    我們在旅館裏看一個貧苦的印度藝人讓小黃鳥表演識字的本領。又看另一個藝人讓眼鏡蛇與獴決鬥。兩個小動物都拚上命互相搏鬥,大戰了幾十回合,還不分勝負。正在看得入神的時候,我瞥見一個印度青年在外麵探頭探腦。他的衣著不像一個學生,而像一個學徒工。我沒有多加注意,仍然繼續觀戰。又過了不知多少時候,我又一抬頭,看到那個青年仍然站在那裏,我立刻走出去。那個青年猛跑了幾步,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覺到他的手有點顫抖。他遞給我一個極小的小盒,透過玻璃罩可以看到,裏麵鋪的棉花上有一粒大米。我真有點吃驚了,這一粒大米有什麽意義呢?青年打開小盒,把大米送到我眼底下,大米上寫著"印中友誼萬歲"幾個字,隻能用放大鏡才能看得清楚。他告訴我,他是一個學徒工,最熱愛新中國,但卻從來沒有機會接觸一個中國人。聽說我們來了,他便帶了大米來看我們。從早晨等到現在,中午早已過了,但是幾次被人攆走。現在終於見到中國朋友了,他是多麽興奮啊!我接過了小盒,深深地被這個淳樸的青年感動了。我握住了他的手,心裏麵思緒萬千,半天沒有說出話來。我一直目送這個青年的背影消失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才轉回身來。


    泰姬陵是美的,是不朽的。然而,人們心裏的真摯感情不是比泰姬陵更美,更不朽嗎?上麵說的這件小事,到現在,已經過了二十七年,在人的一生中,二十七年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可是,不管我什麽時候想起這件小事,那個學徒工的影像就栩栩如生地浮現在我的眼前。現在他大概都有四五十歲了吧。中間滄海桑田,世間多變。但是我卻不相信,他會忘掉我,會忘掉中國,正如我不會忘掉他一樣。據我看,這才是真正的美,真正的不朽。是美的、不朽的泰姬陵無法比擬的美,無法比擬的不朽。


    1978年


    難忘的一家人難忘的一家人


    三月初的德裏,已經是春末夏初時分。北京此時恐怕還會飄起雪花吧。而在這裏,卻已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月季花、玫瑰花、茉莉花、石竹花,還有其他許多不知名的鮮花,紛紅駭綠,開得正猛。木棉那大得像碗口的紅花,開在淩雲的高枝上,發出了異樣的光彩,特別引起了我這個異鄉人的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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