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地居民中,華人占了不少的比例。特別是在離西貢市中心不太遠的堤岸,居民幾乎全是華人。在這裏的大街上和市場上,來往行走的人是中國人,商店的主人是中國人,掛在外麵的招牌寫的是中國字,買東西的主顧當然也是中國人。中國人在這裏開辦了許多小型的工廠,其中碾米廠占大多數。還有一些別的工廠,比如磚瓦廠之類。吃的東西自然是中國風味。有極大的酒樓,也有擺在集市上的小攤,一律廣東菜餚。廣東臘肉、臘腸等等,掛滿了架子。名貴的烤乳豬更是到處都有。從前有人說,食在廣州。我看,改為"食在西貢",也符合實際情況。


    這裏有幾所華人中學,至於小學則數目更多。有華人報紙,華人辦的書店,當然也有華人作家,華人文化人。還有華人醫院,醫生和病人全是中國人。大概因為我們也屬於文化人之列,所以來到不久,就同這裏的文化人有了接觸。他們非常尊敬我們這一批鍍過金的留學生,請我們講演,請我們給報紙寫文章,當然也無數次地請我們吃飯,熱情令人感動。


    他們尊敬我們,可能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南京政府派來了一位總領事,下麵還有一些領事和副領事,建立了一個規模龐大的總領事館,管理越南華僑事宜。這實際上成了一個大衙門,繼承了過去衙門的幾乎所有的弊病。過去中國老百姓有兩句話:"八字衙門向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這實在是非常精彩的總結。西貢總領事館的詳細情況,我不清楚。但是,住的日子一久,也就頗有所聞。有些華僑吃了虧,投訴無門,"天高皇帝遠",南京相距萬裏,他們也隻能忍氣吞聲。我們這一批留學生一到,大概總領事館的華僑都認為,我們說不定有什麽勢力強大的後台,我們"有根",否則怎能留洋鍍金呢?於是頗有一些人把我們看成是"青天大老爺",托我們到領館裏去說這說那。我們本無根、無權,也不想幹涉此地的內政。有時候見到領館的官員,有意無意之間,說上一點,居然也見了效。西貢華僑信任我們,把友誼送給我們,個別的有求於我們,願意同我們來往,結果是我們旅店門庭若市,宴會無虛日了。


    第53節:留德十年(52)


    總領事館招待我們頗為周到。但並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中間也經過了一場鬥爭。我們總結了在瑞士同使館鬥爭的經驗,並且加以利用,證明是行之有效的。在瑞士是如此,在馬賽是如此,我們相信,在西貢也將是如此。所以,我們一住進旅館,就給了領館一點顏色看。第一次吃飯,看到餐桌上擺的是竹筷。我們說:"這不行,必須換象牙筷子!"這有點近於無理取鬧,但是,第二次吃飯時,就一律是象牙筷子,在餐桌上閃閃射出白光了。我在這裏引兩段當時記的日記原文,證明我不是事後吹牛,瞎說一通。1946年3月13日日記中有這樣的記載:


    十點同他們到領事館去見尹鳳藻(總領事)。一直等到十一點,他才回去。一見麵,態度非常不客氣。我心裏大火,向他頂了幾句,他反而和氣了。這種官僚真沒有辦法!


    挨了一個月,在4月13日,日記中又有這樣一段話:


    早晨六點起來,吃過早點,同虎文、士心、蕭到領事館去,交涉訂大中華的艙位。老尹又想狡賴。看我們來勢不善,終於答應了。


    這兩段日記可以具體地說明當時的真實情況。從中我們能夠得到很多啟發,學習很多東西。


    從空間距離上來看,祖國離開我們已經比在萬裏外的歐洲近得多了,我們也確實感到了祖國的氣息。這裏的華僑十分關心祖國的抗戰,同世界其他各地的華僑一樣,他們熱愛祖國,與祖國的命運息息相關。此時抗戰雖然已經勝利,但是在長達八年的浴血抗戰中出現的許多新鮮事物,仍然在此地保留著。比如《義勇軍進行曲》我就是第一次在西貢聽到的。它振奮了我這個遠方歸來的遊子的心,讓我感到鼓舞,感到光榮,感到興奮,感到驕傲,覺得從此可以挺起腰板來做人了。有一次,我在一個中學裏講演,偶爾提到了蔣介石的名字,全場忽地一聲,全體起立。我嚇了一大跳,手足無所措。後來才知道,當時都是如此,也許是從國內傳過來的。但是,後來我回到國內,並沒有碰到這種情況,這對我至今還是一個謎。此外,從當地華僑嘴裏說的普通話中,我還聽到了一些新詞兒,比如"傷腦筋"、"搞"等等,都是我離開祖國時還沒有出現過的。語言是隨時變動的,這些詞兒都是變動的產物。


    這一些大大小小的新鮮事物,都明確無誤地告訴我說,我離開祖國不遠了,祖國就在我的身邊了,我心裏感到異常的前所未有的溫暖。


    三八從西貢到香港三八從西貢到香港


    我們於1946年4月19日離開西貢,登上了一艘開往香港的船。


    這一條船相當小,不過一千多噸,還不到nea


    hes的十分之一。設備也比較簡陋。我們住的是頭等艙,但裏麵並不豪華。至於二等艙、三等艙,以至於統艙,那就更不必說了。


    我們的運氣也不好,開船的第二天,就遇上了大風,是不是颱風?我忘記了,反正風力大到了可怕的程度。我們這一條小船被吹得像海上的浮萍,隨浪上下,一會兒仿佛吹上了三十三天,一會兒又仿佛吹下了十八層地獄。但見巨浪濤天,狂風如吼;波濤裏麵真如有魚龍水怪翻騰滾動,瞬息萬變。仿佛孫大聖正用那一根定海神針攪動龍宮,以致全海抖動。我本來就有暈船的毛病,現在更是嘔吐不止,不但不能吃東西,而且胃裏原有的那一點儲備,也完完全全吐了出來,最後吐出來的隻是綠顏色的水。我在艙裏呆不住了,因為隨時都要吐。我幹脆走到甲板上,把腦袋放在船舷上,全身躺在那裏,吐起來方便。此時我神誌還比較清楚,但見船上的桅杆上下擺動,有九十度的幅度。海水當然打上了甲板,但我顧不得那樣多了,隻是昏昏沉沉地半閉著眼,躺著不動。這場風暴延續了兩天。船長說,有一夜,輪船開足了馬力,破浪前進,但是一整夜,寸步未動。馬力催進一步,暴風打退一步。二者相抵,等於原地踏步了。


    風暴過後,我已經兩天多滴水未進了。船上特別準備了雞肉粥。當我喝完一碗粥的時候,覺得其味香美,異乎尋常,燕窩魚翅難比其美,仙藥醍醐庶幾近之。這是我生平吃的最香最美的一碗粥,至今記憶猶新。此時,晴空萬裏,麗日中天,海平如鏡,水波不興。飛魚在水麵上飛馳,像飛鳥一樣。遠望一片混茫,不見島嶼,離陸地就更遠更遠了。我真是顧而樂之,簡直想手舞足蹈了。


    我們的船於4月25日到了香港。南京政府在這裏有一個外交特派員,相當於駐其他國家的公使或者大使。負責接待我們的就是這個特派員公署。他們派人到碼頭上去接我們,把我們送到一家客棧裏。這家客棧設備極其簡陋,根本沒有像樣的房間,同內地的雞毛小店差不多。分給我們兩間極小的房子,門外是一個長筒子房間,可以叫做一個"廳"吧,大約有二三十平方米,沒有床,隻有地鋪,住著二三十個客人,有的像是小商販,有的則是失業者。有人身上長瘡,似乎是梅毒一類的東西。這些人根本不懂什麽禮貌,也沒有任何公德心,大聲喧譁,隨口吐痰,抽劣質香菸,把屋子弄得烏煙瘴氣。香港地少人多,寸土寸金。能夠找到這樣一個住處,也就不容易了。因為我們要等到上海去的船,隻能在這樣的地方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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