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花我都是第一次看到,名字當然不知道。我吟詠著什麽人的一句詩:“看花苦為譯秦名”,心裏頗有所感了。


    但是,有一天,正當我在花園裏散步的時候,我的眼前忽然一亮:我看到了什麽十分眼熟的東西。仔細一看,是幾株五色梅,被擠在眾花叢中,有點喘不過氣來;但仍然昂首怒放,開得興會淋漓。


    我從小就親手種過五色梅。現在在離開祖國幾萬裏的地方見到它,覺得十分順眼,感到十分愉快。我連想都沒有想,直覺地認為它就是從中國來的。現在我是他鄉遇故知,大有戀戀難捨之感了。


    可我立刻就問自己:為什麽它一定是從中國來的呢?為什麽它就不能是原生在非洲後來流傳到中國去的呢?為什麽它就不能是在幾內亞土生土長的呢?


    這些問題我都回答不上來,我有點窘。


    花木自古以來就是四海為家的。天涯處處皆芳草,沒有什麽地方沒有美麗的花朵。原生在中國的花木傳到了外國,外國的花木也傳到了中國。它們由洋名而變為土名,由不習慣於那個最初很陌生的地方而變得習慣。在它們心中也許還懷念著自己的故鄉吧;但是不論到了什麽地方,隻要一安頓下來,就毫不吝惜地散發出芳香,呈現出美麗,使大地更加可愛,使人們的生活更加豐富多彩。我現在卻要同幾內亞的五色梅攀親論故,它們也許覺得可笑吧!


    我自己也覺得可笑。低頭看那幾株五色梅,它好像根本不理會我想到的那些事情,正襯著大西洋的波光濤影,昂首怒放,開得興會淋漓。


    科納克裏的紅豆


    我一來到科納克裏,立刻就愛上了這個風景如畫的城市。誰又能不愛這樣一個城市呢?它簡直就是大西洋岸邊的明珠,黑非洲土地上的花園。煙波浩淼的大洋從三麵把它環抱起來。白天,瀲灩的波光引人遐想;夜裏,濤聲震撼著全城的每一個角落,如萬壑鬆聲,如萬馬奔騰。全城到處都長滿了芒果樹,濃黑的樹影遮蔽著每一條大街和小巷。開著大朵紅花的高大的不知名的樹木間雜在芒果樹中間,鮮紅濃綠,相映成趣。在這些樹木中間,這裏或那裏,又聳出一棵棵參天的棕櫚,尖頂直刺天空。這就更增加了熱帶風光的感覺。


    不久,我就發現,這個城市所以可愛,還不僅由於它那美麗的風光。我沒有研究過非洲歷史,到黑非洲來還是第一次。但是,自從我對世界有一點知識的那天起,我就知道,非洲是白色老爺的天下。他們仗著船堅炮利,硬闖了進來。他們走到什麽地方,什麽地方就布滿刀光火影,一片焦土,一片血泊。黑人同糧食、水果、象牙、黃金一起,被他們運走,不知道有多少萬人從此流落他鄉,幾輩子流血流汗,做牛做馬。然而白色老爺們還不滿足,他們繪影圖形,在普天下人民麵前,把非洲人描繪成手執毒箭身刺花紋半裸體的野人。非洲人民輾轉呻吟在水深火熱中,幾十年,幾百年,多麽漫長黑暗的夜啊!


    然而,天終於亮了。人間換了,天地變了。非洲人民掙斷了自己脖子上的枷鎖,伸直了腰,再也不必在白色老爺麵前低首下心了。我來到科納克裏,看到的是一派意氣風發欣欣向榮的氣象。我在大街上遇到各種各樣的人,有穿著工作服的工人,有牽著牛的農民,有挎著書包上學的小學生,還有在街旁樹下乘涼的老人,在芒果樹蔭裏遊戲的兒童,以及身穿寬袍大袖坐在摩托車上飛馳的小夥子。看他們的眼神,都閃耀著希望的光芒,幸福的光芒。他們一個個精神抖擻。看樣子,不管眼前是崎嶇的小路,還是陽關大道,他們都要走上去。即使沒有路,他們也要用自己的雙腳踏出一條路來。


    我也曾在那些高大堅固的堡壘裏遇到這些人,他們昂首橫目控訴當年帝國主義分子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他們現在不再是奴隸,而是頂天立地的人,凜然不可侵犯。這種凜然不可侵犯的乞丐最充分地表現在五一節的遊行上。這一天,我曾被邀請觀禮。塞古·杜爾總統,所有的政治局委員和部長都親自出席。我們坐在芒果樹下搭起來的木頭台子上,遊行者也就踏著這些芒果樹的濃蔭在我們眼前川流不息地走過去,一走走了三個多小時。估計科納克裏全城的人有一多半都到這裏來了。他們有的步行,有的坐在車上,表演著自己的行業:工人在織布、砌磚,農民在耕地、播種,漁民在撒網捕魚,學生在寫字、念書,商人在割肉、稱菜,電話員不停地接線,會計員不住地算帳。使我們在短暫的時間能夠看到幾內亞人民生活的各個方麵。男女小孩脖子上繫著紅色、黃色或綠色的領巾,這是國旗的顏色,小孩子係上這樣的領巾,就仿佛是把祖國扛在自己肩上。他們載歌載舞,像一朵朵鮮花,給遊行隊伍帶來了生氣,給人們帶來了希望。於是廣場上、大街上,洋溢起一片歡悅之聲,透過芒果樹濃密的葉子,直上雲霄。


    走在隊伍最後麵的是武裝部隊。有步兵,也有炮兵,他們攜帶著各種各樣的武器。我覺得,這時大地仿佛在他們腳下震動,海水仿佛停止了呼嘯。於是那一片歡悅之聲,又罩上了一層嚴肅威武,透過芒果樹濃密的葉子,直上雲霄。


    中國人民同北非和東非的人民從邈遠的古代起就有來往,這在歷史上是有記載的。但是,幾內亞遠處西非,前有水天渺茫的大西洋,後有平沙無垠的撒哈拉,在舊時代,中國人是無法到這裏來的。即使到了現代,在十年八年以前,在科納克裏,恐怕也很少看到中國人。但是,我們現在來到這裏,卻仿佛來到了老朋友的家,沒有一點陌生的感覺。我們走在街上,小孩子用中國話高喊:“你好!”賣報的小販伸出拇指,大聲說:“北京,毛澤東!”“北京,周恩來!”連馬路上值班的交通警見到汽車裏做的是中國人,也連忙舉手致敬。有的女孩子見了我們,有點靦腆,低頭一笑,趕快轉過身去,嘴裏低聲說著:“中國人。”我們走到什麽地方,什麽地方就有和藹的微笑,溫暖的雙手。深情厚誼就像環抱科納克裏的大西洋一樣包圍著我們,使我們感動。


    正在這個時候,我忽然聽說,在科納克裏可以找到紅豆。中國人對於紅豆向來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我們的古人給它起了一個異常美妙動人的名字:“相思子”。隻是這一個名字就能勾引起人們無限的情思。誰讀了王維的“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那一首著名的小詩,腦海裏會不浮起一些美麗的聯想呢?


    一個星期日的傍晚,我們到科納克裏植物園裏去撿紅豆。在紅豆樹下,枯黃的葉子中,幹癟的豆莢上,一星星火焰似的鮮紅,像撒上了硃砂,像踏碎了珊瑚,閃閃射出誘人的光芒。


    正當我們全神貫注地撿著紅豆的時候,驀地聽到有人搓著拇指和中指在我們耳旁發出了清脆的響聲。我們抬頭一看:一位穿著黑色西服、身體魁梧的幾內亞朋友微笑著站在我們眼前。這個人好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我們腦海裏像打了一個閃似的,立刻恍然大悟:他就是塞古·杜爾總統。原來他一個人開著一部車子出來閑逛。來到植物園,看到有中國朋友在這裏,立刻走下車來,同我們每個人握手問好。他說了幾句簡單的話,就又開著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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