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說句老實話,同樣內容的講話我至少聽三四次,我覺得簡直有點厭煩了。可是,到了最後,我一下子“頓悟”過來,他那種執著堅韌的精神感動了我,也感動了其他的人。我們仿佛看到了他那一顆為大百科拚搏的赤誠的心。我們在背後說,薑老是“百科迷”,後來我們也迷了起來。大百科的工作順利進行下去了。


    薑老不但為大百科嘔心瀝血,他對其他文化事業也異常關心。搞文化事業離不開知識分子。他自己是知識分子,他了解知識分子,他愛護團結知識分子,他關心知識分子的遭遇和心情。他曾多次對我談到在中國出版學術著作困難的情況,以及出書難但買書也不易的情況。他有一套具體的解決辦法,可惜沒能實現。他還熱心提倡中國的優秀劇種崑曲,硬是拉了我參加他倡導的一個學會,多次寄票給我,讓我這個沒有多少藝術細胞的人學會了欣賞。他對中國傳統的繪畫和書法也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他是一個有很高文化修養的人。


    拿中國目前的標準來衡量,薑老還不能算是很老。他的身體雖然不算很好,但是原來也並沒有什麽致命的病。我原以為他還能活下去的,我從來沒有把他同死亡聯繫在一起,他還有很多很多工作要去做啊!對我個人來說,我直覺地感到,他還有不少的打算要拉我共同去實現。我在默默地期待著,期待著;我幻想,總有一天,他會對我講出來的。然而,誰人能料到,他竟遽爾歸了道山。我的直覺落空了,好多同我一樣的老知識分子失掉了一位知心朋友。我們能不悲從中來嗎?


    最近幾年,師友謝世者好像陡然多了起來,我心中受到了極大的震動。我一方麵認為,這是自然規律,無法抗禦,也用不著去抗禦。另一方麵,我又覺得自己大概也真正是老了,不免想到一些以前從沒有想到的事情。生死事大,古人屢屢講到。古代有一些人對於生死貌似豁達,實則是斤斤計較,六朝的阮籍等人就屬於這一類。我個人認為,過分計較大可不必,裝出豁達的樣子也有點可笑。但是,人非木石,孰能無情?師友一個個離開人間,能不無動於衷嗎?我隻是想,一個人隻能有一次生命,我從來不相信輪迴轉生。既然如此,一個人就應該在這短暫的隻有一次的生命中努力做一些對別人有益,也無愧於自己的良心的事情,用一句文縐縐的話來說,就是實現自己生命的價值。能做到這一步,一生再短暫,也算是對得起這僅有的一次生命了。可惜的是,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想到這一點,更不用說做到了。我認為,薑椿芳同誌是真正做到了這一點的,他真正實現了自己生命的價值。椿芳同誌可以問心無愧地安息了,永遠安息了。


    第三篇 域外剪影


    去故國——歐遊散記之一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就有一個到外國去,尤其是到德國去的希望埋在我的心裏了。同朋友談話的時候也時時流露出來。在外表看來似乎是很具體、很堅決,其實卻渺茫得很。我沒有偉大的動機,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然也不能沒有。但仔細追究起來,卻隻有一個單純的要求:我總覺得,在無量的,無論在空間上或時間上,宇宙進程中,我們有這次生命,不是容易事;比電火還要快,一閃便會消逝到永恆的沉默裏去。我們不要放過這短短的時間,我們要多看一些東西。就因了這點小小的願望,我想到外國去。


    但是,究竟怎樣去呢?似乎從來不大想到。自己學的是文科,早就被一般人公認為無補於國計民生的落伍學科;想得到官費自然不可能。至於自費呢,家裏雖然不能說是貧無立錐之地;但倘若把所有的財產減去欠別人的一部分,剩下的也就隻夠一趟的路費。想自己出錢到外國去自然又是一個過大的妄想了。這些都是實際上不能解決的問題,但卻從來沒有給我苦惱,因為我根本不去想。我固執地相信,我終會有到外國去的一天。我把自己沉在美麗的塗有彩色的夢裏,這夢有多麽樣地渺茫,恐怕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了。


    一直到去年夏天,當我的大學學程告一段落的時候,我才第一次想到究竟怎樣到外國去。恐怕從我這不切實際的隻會做夢的腦筋裏再也不會想出切合實際的辦法:我想用自己的勞力去換得金錢,再把金錢儲存起來到外國去。我沒有詳細計算每月存錢若幹,若幹年以後才能如願,便貿貿然回到故鄉的一個城裏去教書。第一個月過去了,錢沒能剩下一個。第二個月又過去了,除了剩下許多帳等第三個月來還之外,還剩下一顆疲勞的心。我立刻清醒了,頭上仿佛澆上了一瓢冷水:照這樣下去,等到頭髮全白了的時候,豈不也還是不能在柏林市上逍遙一下嗎?然而書卻終於繼續教下去,隻有把疲勞的心更增加了疲勞。


    就在這時候,卻有一個從天而降的機會落在我的頭上,我隻要出很少的一點錢就可以到德國去住上二年。親眼看著自己用手去捉住一個夢,這種狂歡的心情是不能用任何語言文字描寫得出的。我匆匆地從家裏來到故都,又匆匆地回去。從虛無縹緲的幻想裏一步跨到事實裏,使我有點糊塗。我有時就會問起自己來:我居然也能到德國去了嗎?然而,跟著來的卻是在精神上極端痛苦的一段。平常我對事情,總有過多的顧慮,這我知道比誰都清楚。但這次卻不能不顧慮:我顧慮到到德國以後的生活,我顧慮到自己的家境。許多瑣碎到不能再瑣碎的小事糾纏著我,給我以大痛苦。隨處都可以遇到的不如意與不滿足像淡煙似的散布在我的眼前,同時還有許多實際問題要我解決:我還要籌錢。平常從自己手裏水似的流去的錢,我現在才知道它的可貴。從這裏麵也可以看出真正的人情和世態。經了許多次的碰壁,終於還是大千和潔民替我解了這個圍。同時又接到故都裏梅生的信,他也要替我張羅。在這個期間,我有幾次都想放棄了這個機會,因為這機會帶給我的快樂遠不如帶給我的痛苦多,但長之卻從遼遠的故都寫信來勸我,帶給我勇氣和力量。我現在才知道友情的可貴:沒有他們幾位,說不定我現在又帶了一顆疲勞的心開始吃粉筆末的生活了。這友情像一滴仙露,滴到我的焦灼的心上,使我又在心裏開放了希望的花,使我又重新收拾起破碎的幻想,回到故都來。


    在生命之路上,我現在總算走上一段新程了。幾天來,從早晨到晚上,我時常一個人坐在一間低矮然而卻明朗的屋裏,注視著支離的樹影在窗紗上慢慢地移動著,聽樹叢裏曳長了的含有無量倦意的蟬聲。我心裏有時澄澈沉靜得像古潭,有時卻又攪亂得像暴風雨下的海麵。我默默地籌劃著名應當做的事情,時時有幻影,柏林的幻影,浮動在我眼前:我仿佛看到宏偉古老的大教堂,圓圓的頂子在夕陽中閃著微光;寬廣的街道,有車馬在上麵走著。我又仿佛看到大學堂的教室,頭髮皤白的老教授顫聲講著書。我仿佛連他的聲音都能聽得到;他那從眼鏡邊上射出來的眼光正落在我的頭上。但當我發現自己仍然在這一間低矮而明朗的屋子裏的時候,我的心飛到不知什麽地方去了。


    我雖然在過去走過許多路,但從降生一直到現在,自己腳跡疊成的一條路,回望過去,是連綿不斷的一條,除了在每一年的末尾,在心裏印上一個淺痕,知道又走過一段路以外,自己很少畫過明顯的鴻溝,說以前走的是一段,以後是另一段的開端。然而現在,自己卻真的在心裏畫了一個鴻溝,把以前二十四年走的路就截在鴻溝的那一岸;在這一岸又開始了一條新路,這條會把我帶到渺茫的未來去。這樣我便不能不回頭去看一看,正如當一個人走路走到一個階段的時候往往回頭看一樣。於是我想到幾個月來不曾想到的幾個人。我先想到母親,母親死去到現在整二年了。前年這時候,我回到故鄉去埋葬母親,現在恐怕墳頭秋草已萋萋了。我本來預備每年秋天,當樹叢乍顯出點微黃的時候,回到故鄉母親的墳上去看看。無論是在白霧籠罩墓頭的清晨,歸鴉馱了暮色進入簌簌響著的白楊樹林的黃昏,我都到母親墓繞兩周,低低地喚一聲:“母親!”來補償生前八年的長時間沒見麵的遺恨。然而去年的秋天,我剛從大學走入了社會,心情方麵感到很大的壓迫,更沒有餘閑回到故鄉去。今年的秋天,又有這樣一個機會落到我的頭上。我不但不能回到故鄉去,而且帶了一顆飽受壓迫的心,不能得到家庭的諒解,跑到幾萬裏外的異邦去漂泊,一年,二年,誰又知道幾年才能再回到這故國來呢?讓母親一個人淒清地躺在故鄉的地下,忍受著寂寞的襲擊,上麵是萋萋的秋草。在白楊簌簌中,淡月朦朧裏,我知道母親會借了星星的微光到各處去找她的兒子,借了西風聽取她兒子的消息。然而所找到的隻是更深的淒清與寂寞,西風也隻帶給她迷離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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