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底嘆了口氣,依然冷冷道:“上藥包紮吧。”


    厲思寒這才乖乖住口,從盒中取出傷藥,輕輕抹在他傷口上,一邊不停怯怯地問:“痛不痛?痛不痛?”


    “沒什麽。”鐵麵神捕語聲有一絲不耐,嚇得她立時閉上了嘴——可她看不見,他的目光中卻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溫暖之色。


    “能傷你的人一定也蠻了不起的吧?”厲思寒隻想多和他說幾句話,這也是她私心裏唯一的小願望了,“在你身上留下傷疤的人,縱是被抓了,你還是會一輩子記住他們,對吧?”


    她邊說邊包紮他肩頭的箭傷,私心裏卻盼著藉著這個傷口,他……也能一輩子記住她。


    可鐵麵神捕卻沒回答。厲思寒好生失望,怏怏地開始整理藥盒。


    “你那天為什麽要回來?”突然他開口問。她嚇得全身一震,仿佛對方看穿了自己心事一般,一時手足無措。


    “你不是一直都想逃走的麽?甚至在那一晚,我也知道你準備乘亂傷我逃走……”鐵麵神捕雖沒有回頭,可語聲如刀般鋒利,似乎要剖開她的內心,“但為什麽你又要回來呢?我真的是不明白。”


    “我……我……”厲思寒訥訥無言,頰上漸漸有一層淡淡的紅暈。


    這個明麗爽朗的女子從未感到過如此的尷尬,破天荒地扭捏了片刻,口吃了許久,仿佛終於找到了藉口,長長嘆了口氣,不得不承認:“是,那天我是曾打算乘亂對你下手——不過……你讓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第一次當小偷是在十一歲。我爹死了,我連著好幾天沒有找到可以吃的東西,那天路過燒餅鋪時,因為餓得急了,終於忍不住伸出了手——


    “逃走之時,主人追了出來。那些大人們在街角圍住了我,棒子象雨點般落下來……這時一個路過的少年過來勸他們住手,他們不聽,還一個勁往死裏打。


    “我被打得快失去感覺了,突然眼前一暗,身上一點也不痛了——那個不認識的人一邊護著我,一邊求他們住手……可他們不聽,於是他也死死地護著我不放……”


    她聲音有些顫抖起來,道:“我躲在他身子底下,他的臉向著我,用背擋住那些棍棒——我怔怔看著他,看見他被人打得吐了血。那血一滴滴落在我臉上,我忽然哭了起來……


    “以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隻要一閉眼,我便會看見他的臉……我是這樣認識承俊大哥的。”她說不下去,但強自一笑,又轉了回來——


    “那天晚上,你護著我在地上急滾,替我擋開了所有暗器刀劍。我想傷你,你……你卻反而為救我受了傷。你也許不明白……在那一刻,雖說周圍殺機四伏,我卻、卻覺得一生中從未有這麽安全過。


    “當你的血一滴滴流在我臉上,我突然間……仿佛覺得你就是他……”


    厲思寒停頓下來,不做聲地深深吸氣,極力克製著眼角將要滑落的淚水,然而再開口時還是不可避免的帶了顫音:“在別人拚命保護我的時候,我怎麽可以隻顧一個人逃跑!——你、你……你不要看不起我們做盜匪的!


    “你們朝廷裏是非不分男盜女娼,可我們江湖人是講義氣的!”


    衝口說完了那麽一大段的話,她不再停留,拎了這藥盒幾乎是幾步衝出了房。她不能確定自己若再多待一會,會不會說出內心真正的原因!


    ——而她,是寧可到自己死也不讓他知道的。


    多麽丟臉的事情……她竟然可以為一個官府走狗去死!


    ※※※


    半個月後,鐵麵神捕的傷勢好轉,兩人便片刻不耽誤地重新上路。


    這次,為了避開尚可能存在的陷阱和追殺,他們選擇了遠離官道的荒僻小徑,一路翻山越嶺,從窮山惡水之間跋涉而去。


    這一路時間長久,從泉州地界一路行到東海邊,整整用了三個月的時間。一路上,他再也沒有對她擺出絲毫押解的架勢,不但沒有戴上鐐銬,甚至在遇到艱險崎嶇道路的時候,還買了馬匹來節省體力,如此優待犯人可能還是破天荒頭一遭。


    他們一路飽覽了沿途的秋色,從登峻嶺、涉長川,在浩蕩天風中翻越風景如畫的名山,在山顛雙雙駐足凝望——如果不是時不時的還會想起此行的最終目的,厲思寒有時候甚至會忘記自己已經是階下之囚,而身邊的人正是押送她歸案受死的捕快。


    不過……即使這條路的終點是通往死刑台,她也覺得坦然無憾了。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一生裏還有這樣平靜而充實的日子可以享受。


    三個月後,在揚州城外的古道上,兩人並騎而來。


    這一路行來,兩人默默無話。向來喜說愛笑的厲思寒反而沉默了起來,卻顯得鬱鬱寡歡。鐵麵神捕以為是離京日近,她為自己生死擔心,也不去理會她。可不知怎地,一想起押她入京後她必被處死,他心中也隱隱有些不快與不願。


    這是怎麽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他居然盼著一名大盜能不死!


    “我……我想去揚州城外的紫村看一下,”路上,厲思寒突地勒住馬頭,對鐵麵神捕央求似地輕輕道,“承俊大哥與弱蘭住在那兒——我以前對弱蘭不好,她一定很恨我……我想去看看她,向她道歉。”


    她咬了咬嘴角:“要不然我死都不甘心。”


    聽到“死”字時,鬥笠下的目光微微一變,說了一聲:“那走吧。”


    在一處村落前,兩人下了馬。厲思寒也不說話,牽了馬在前邊領路。


    過了一座青石小橋,對岸那一叢竹林近在咫尺,厲思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向竹徑深處的一間小屋奔去。


    “弱蘭……弱蘭姐姐,承俊哥哥!你們在麽?”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輕輕叩門。開門的是一個小丫頭,隻有十六七歲,長得很清秀。她開門一見厲思寒,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重重地“哼”了一聲。


    “請問,你就是小茗麽?”厲思寒不以為忤,溫言問道,“我是承俊的朋友,特意來看他們的。”


    小茗臉如冰雪,看了她幾眼,冷冷道:“你就是那個厲姑娘吧?你進屋來。”


    她把二人讓進房中,眼色一直帶著恨意盯著厲思寒。


    一進門,厲思寒臉色立時蒼白得毫無血色,直直盯著中堂看著,可喉中一個字也發不出——中堂一片素白,貼著大大的“奠”字,靈位上赫然寫著“愛妻蕭弱蘭之位”!


    “你都看到了?”小茗轉過身來冷如冰雪地問,突然和身撲了上來,“我要替小姐殺了你這個賤人!”


    厲思寒瞥見她右手中寒光閃動,但她此時急痛攻心,幾乎沒想到要避開。黑衣一動,身邊的鐵麵神捕在最後一剎間閃電般出手,一封一奪,已將丫鬟手裏的匕首奪下,順勢把她點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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