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睜開了眼睛,看了她一眼。


    未央郡主心中一顫。十八年來,她第一次有這種複雜莫辨的感情,這種能把她心底最深處都震動的感情!她握著狄青的手,隻願永遠都不要放開,永遠永遠……


    難道,這就是她以往在詩詞中讀到的那一個字——“情”?


    這時,郡王發話了:“未央,小心弄髒了衣服,快跟我回王府吧!”


    雪鴻咬著牙,一寸一寸放開了手,低聲道:“你要保證不殺他!否則,我會怎麽做,當爹的你最明白!”


    一邊說著,她的淚已落了下來,輕輕打在他的手上。淚是滾燙的——她明白,從此後,她將會回到關押了她十八年的樊籠裏去,將會成為丁夫人——這世上,也隻有一個人有權握她的手。


    可那個人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隻不過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東西……


    多麽奇怪!一天之前,她還是個知書達理的名門淑女,可僅僅一夜之間,她竟反抗了她的父親,反抗了家族,甚至抗旨悔婚!因為,她終於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麽——


    她要真正的自由和真心的愛。


    然而,盡管她明白了,可以後她也永遠得不到了。


    可是,明白了,總比渾渾噩噩一生強——這世上有些人,到死還不知道自己要什麽。


    她走後,郡王沉吟了良久,終於找到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一字一字開口下令:“把這傢夥充軍到玉門關去,讓於都統好好‘關照’他,永遠都不要讓他再回中原!”


    於是,史冊翻開了另一頁,留下了一個光耀千古的名字——狄青。


    他本是一個鄉下的青年,在徵兵中被征入伍,背井離鄉。他以為隻要老老實實幹幾年,退役後便可以回鄉。孰料,這一場風波卻把他推向了了另一個彼岸。


    在冰風雪雨、狂砂飛石之中,他埋頭苦幹。雖遭到了幾個上司的挑剔和歧視,他全默默忍受。可他常常很茫然——因為他不明白自己活著到底為了什麽。


    直到有一天,他隨隊經過狼居胥山,聽旁邊的士兵指著一截土台,道:“這兒,就是這兒!霍去病曾在台上封山呢!”


    眾軍士一下子轟動,議論紛紛。


    霍去病!光照史冊的一代名將!


    狄青目光一亮,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激動,走到了土台邊。他手撫殘碑,極目遠眺中原,仿佛看見了一千多年前的滾滾狼煙,烈烈戰火,看見了追擊匈奴八百餘裏,叱吒風雲的霍將軍。


    大丈夫當戰死疆場,以馬革裹屍還。他心中忽然有無言的激動,默默地許下了一個願望——有朝一日,我狄青也能站在這兒,封狼居胥,為大宋平定北疆!


    正當他出神之時,身後伍長的叱嗬打斷了他的沉思,他忙牽馬跟上了隊伍。


    也許連他也沒有想到,多年之後,他果真站在了這台上!


    第三節


    沙場秋點兵。


    在無垠的黃沙上,排列著上萬的人馬,各隊旗幟鮮明,紀律嚴格。烈日下,眾人汗流如注,可仍一個個穿著沉重的盔甲站在那兒等候檢閱。


    今天,是丁寧少將軍接任後第一次點兵。


    一行人馬在隊前緩緩走過。居中的是一位白袍少將,兩邊隨著是方天喻、洪江兩位副都統。居中的人腰懸長劍,劍名倚天。他就是丁寧。


    擂鼓三通之後,他登上了高台,觀看陣法演習。


    隻見一邊的指揮者揮動三色小旗,各支隊伍如蛇般川流不息。方隊很快便演化為一個大陣,陣中旗幟各不同,每一方士兵又各有職守,互相配合卻又各自獨立,走動得井然有序。時間一直持續到傍晚。


    丁寧揮了揮手,下令:“各隊收兵,準備祭祀!”


    三牲果品抬到了廟前,丁寧手起一刀,割斷了豬的喉管,以血澆地,同時,軍士已奉上了血酒,他與兩位副統領一幹而盡。身後,軍中一片高呼。


    天黑了,軍營中一片歡騰。各個火堆上烤著全牛全羊,軍士們有的吹起了胡笳與羌笛,有的則在空地上角鬥為戲。今天新統帥上任,大家難得開心一夜。


    丁寧手按長劍,坐在中軍帳的虎皮椅上,以頭盔為杯,與幾位副統帥對飲。他已連飲數十杯,麵色不改,談笑甚歡。各位統帥心下暗驚:別看這京城來的公子哥兒斯斯文文,喝起酒來卻一點也含糊,於是各自下心裏多了些佩服。


    酒過三巡,丁寧拔劍而起,朗聲:“飲酒不可無助興之樂,某願為諸位舞劍。”


    他話音未落,已飄出帳中,飛身躍上五丈高的旗鬥。眾人見統帥輕功如此高妙,個個咋舌,全圍了過來,仰頭望著杆頂。丁寧拔劍在手,對月長嘯一聲,陡覺豪情滿懷,高聲道:“擊鼓!”


    鼓聲響起,劍光閃出。丁寧在旗杆頂上舞劍,一套迴風劍法施展下來,底下的人隻覺銀光如灑地銀輝,把少將軍層層包住了,個個喝彩不迭。


    丁寧劍勢一頓,又是一套“刺秦劍法”。這套劍法是有感於荊柯刺秦的壯舉而創,劍勢大開大闔,悲壯而蒼涼,極適合此刻沙場的氣氛。


    仿佛看出了他舞的是這一路,台下的鼓聲一頓,亦緩緩一記一記敲了下來,凝重而決然。


    鼓上敲的,居然是古曲《將軍令》!


    劍與拍和,丁寧意氣飛揚,劍若遊龍。


    一曲方終,台下軍士隻見一道白光如電般閃過,“唰”地一聲,台上的白影與劍光直掠下來,有如流星劃過蒼穹,穩穩落回了宴席前,麵不改色地端起一杯酒,向周圍微微頷首。眾人嘆服,心中對這個文弱少年的懷疑登時一掃而空,齊齊伏身在地,高呼:“將軍神勇,名震邊陲!”


    丁寧淡淡一笑,繼續與眾將痛飲。酒至半酣,他忽地想起什麽似地,轉頭問副統帥方天喻:“剛才擊鼓的是誰?”


    方天喻搖搖頭:“屬下不知。”他傳來一名士兵,吩咐道:“去問問,剛才是誰敲的鼓?”


    那名士兵走了下去,眾將領又繼續飲酒。


    丁寧拍拍洪江的肩,帶了幾分醉意,道:“我年輕識淺,初來塞外,還望各位多多指教!”


    洪江已醉了,大著舌頭道:“丁……丁少將軍放心,我洪江……跟過丁老將軍二十幾年,這條命……都是丁家的。”方天喻亦笑道:“都是為朝廷守邊,自然該一心扶助少將了!”眾將也紛紛附和。


    這時,那位士兵又走了上來,回道:“啟稟將軍,剛才擊鼓之人是狄青。”


    一聽這名字,方天喻似乎震了震。洪江大著舌頭結結巴巴道:“這小子……還沒死?真是怪事!”


    丁寧奇道:“狄青?他是什麽人?”


    “這個人……”方天喻似乎有些遲疑,“是個幹雜活的,睡在馬房裏,沒什麽特別。”


    洪江哼了一聲:“這小子當了幾年兵,本來早該升了。若不是於統領,哼哼……那個老於頭,一個勁挑他的毛病……聽說這小子得罪了京城裏的一個什麽官。老於頭回京前一天,還故意找了個茬子,往死裏打了他幾十棍……我幾天沒見到這小子,還以為他死在馬房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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