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鐵心麵色忽地沉了一下,手用力按緊腰畔的刀,許久,才沉沉道:“楊定死了。”


    “什麽!”雪崖皇子驀地回頭,掩飾不住眼底的震驚和劇痛。


    沈鐵心的頭越發低了下去,手上青筋突兀,咬著牙:“五天前,永麟王軍鐵箭將軍孫知泉前來城下叫戰,楊定沉不住氣便帶了人開城出去應戰……”


    顏白臉色鐵青:“那傢夥如何是孫鐵箭的對手!不是找死麽!”


    沈鐵心忽地跪了下去,聲音中已經有哽咽之意:“是!可是楊定那樣火爆的脾氣……他說即使七殿下不在,也不能任人如此淩辱。屬下沒能攔住他,請七殿下降罪!”


    雪崖皇子不說話,眼睛閉了一下,淡然問:“他的後事辦好了麽?”


    “太子派邵筠出去助戰,可惜還是遲了一步……首級、首級……已經被……”沈鐵心用刀駐地,然而本來粗獷爽朗的聲音也已經哽咽。


    顏白站在城頭,許久沒有說話,冬季的朔風吹來,仿佛刀子切割他的身體。


    許久許久,他的目光從城下收回——那裏,黑沉沉一片,包圍了曄城的三麵,是四皇叔永麟的軍隊。中軍帳上杏黃色旗幟獵獵飄揚,旗下掛著新斬來的首級,在朔風中如同風鈴般的旋轉著。


    “楊副將擅自開城應戰,死不足惜。”又是許久,雪崖皇子沉沉說了一句,不再看,從城上返回。沈鐵心跟在他後麵,感覺到七殿下挺拔的身形忽然有些憔悴。


    “還有什麽事情?”一邊走著,頭也不回的,顏白繼續問。


    沈鐵心遲疑了一下,終於道:“糧草……糧草隻能支撐十天了。嚴冬將至,冬衣未發,軍心動搖——城中百姓饑寒交迫,也多有怨言。”


    “不用急,很快糧草軍備便會運到。鍚國援軍也該在一個月後到達。”顏白抬手揮了揮,忽然間,唇角有慘澹的笑意,“你看,這樣的賣身還是值得的,是不是?”


    “七殿下!”震驚之下,沈鐵心脫口而出,不知說什麽才好。


    顏白不再說什麽,隻是淡淡笑著沿著城牆走了下去,繼續視察左軍事務。然而,看著楊定死後,空出來的那間營帳,他眼底有濃重的悲哀,手指不易覺察的用力握緊。


    又有一個倒下了……八年的亂離之中,有多少好兄弟血濺沙場?


    ※※※


    從軍營出來的時候,遠遠的就聽到了街上的喧囂。


    “怎麽了?”雪崖皇子皺眉問營口把守的士卒,那個士卒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然而聽見七皇子開口詢問,連忙跪下回答,“回稟七殿下——方才有一群城中刁民在營口喧譁,已經被紹將軍派人彈壓下去了。”


    “他們為什麽鬧事?”顏白脫口問了一句,但看見士卒衣物氣色,隨即明白:圍城近一年了,連軍中都已經匱乏到如此,百姓的景況更可想而知。


    想到此節,他的心頭更是一重,無形的重擔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然而那邊被驅散的民眾卻死死不肯走,看見雪崖皇子步出軍營,叫嚷的更加大聲:


    “軍爺,這仗還要打到什麽時候?我們已經撐不住了!”


    “行行好!我家裏都有好幾日沒揭鍋了……再下去就要人吃人了啊!”


    顏白心裏陡然一驚,茫茫然抬頭看去,隻見那些人臉有菜色,衣著單薄,在冬季的寒風中如同枯草般瑟瑟發抖,有幾個手裏還拖著兒女,顯然一家人都已經餓了很久了。此時拚了冒犯王法,聚在軍營門口申述苦情。


    一排兵丁急急趕過去,將那些聚攏的民眾驅散,有些不肯走還在那裏喊的,不由分說便被亂棍打倒在地拖走。


    “給我住手!”顏白終於從恍惚中驚醒過來,連忙喝止。左軍紀律嚴明,主將一聲令下所有士兵都頓住了手,那些饑民和疲敝的士兵都轉過頭看著營口的雪崖皇子,等著他開口說話——


    “糧食很快就會到。”揉著太陽穴,顏白帶著深重的疲憊,開口,“這戰爭也會結束的。”


    然而,看著平日玉樹臨風般皇子臉上如今掩飾不住的憔悴,更為饑饉交加的百姓卻再度沸騰起來:“你們老是說會到會到!從兩個月前起就這樣說——我們再下去就要易子而食了!你們誰當皇帝我不管,隻要讓我們不餓死就好!”


    “是啊!把我們百姓當傻子麽?我爹餓死的時候還在等城外的糧草!”


    人群中有人怒吼起來,引起一片回應,士兵們來不及阻擋,饑寒交迫的人群已經衝破了人牆,一下子將雪崖皇子和沈鐵心包圍在中間。沈鐵心一直沉著臉,此時雙眉一軒,便要拔出佩劍來。


    “莫動武!”顏白迅速出手按住副將的手,同時拉著沈鐵心往後退了兩步,避開了紛亂的拳腳。然而他看到眼前民怨沸騰,心下卻知若不用強力壓製、事情必然擴大。


    ※※※


    紛亂之間,隻聽“啪”的一聲脆響,沖在前麵的幾個饑民臉上登時起了一片紅腫,腳下一個踉蹌,登時頓了頓。


    “要吃的是不是?”長索卻是從營門對麵的百姓家廊下掃過來,夾頭夾腦的幾鞭,逼得前麵幾個人連連倒退,也不等人群反應過來,那聲音一連串的叱了下去,“糧食三天後就運到!到時候每個人都能發到一百斤小麥!”


    聲音落處,長索一卷轅門橫楣,一個紅衣人影輕輕巧巧落在場地中間,叉腰輕叱。


    “騙人!”人群的氣勢一沮,然後帶頭那個人又嚷了起來,“你是誰?一個臭婆娘也說這等大話!——你以為我們是傻子嗎?”


    “啪!”話音未落,那個人猛地挨了一鞭,往後便跌。


    “呸!敢懷疑本姑娘說的話?玉堂金家富有四海,難道餵不飽區區一個曄城?”長索如同靈蛇般纏上那個鬧事者,將他打了出去,紅衣緊袖的女子冷冷四顧,手中的鞭子在半空抽得啪啪響,“我說了三天後糧草到,那麽一定會到!”


    “玉堂金家……”這個名字顯然在平民中激起了不小的騷動,每個人開始驚疑不定的看著場中的紅衣女子,開始交頭接耳。


    “果然……是七殿下娶了玉堂金家的小姐麽?”


    “真的假的呀?不要又是為了騙我們放出的謠言……”


    “假不了——你看這個女人那個兇狠的勁兒!女金吾呀,可不就是這樣麽?”


    “聽說她老子海王比陸地上任何一個皇帝都有錢……這下可好了!”


    雪崖皇子看著周圍竊竊私語的人群,有些苦笑意味的看向金碧輝——早上那麽激烈的爭執以後,他幾乎是硬生生忍下了和她決裂的衝動。然而此刻,他更加知道,如今的曄城、太子軍,絕對不能少了她。


    “真的……真的三天以後?”終於,帶頭那個人從地上爬了起來,驚疑不定的問了一聲——顯然方才金碧輝那一鞭子沒有真正用力,不然這個麵有菜色的饑民半條命早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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