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零之美


    坐在仁愛路一家樓上咖啡屋,看著路上的菩提樹葉子,一片一片地辭別枝極,飄落下來,有時一陣風來,菩提葉竟是滿天翻飛旋舞,在凋零中,有一種自在之美.


    有幾株落得早的菩提樹已經增生新葉,菩提樹的嫩葉介於鵝黃與粉紅之間,在陽光下,美麗如水月,透明似琉璃.在晶明的落地窗前,看見菩提樹的調零與新葉,使我想起憨山大師的一首詩:


    世界光如水月,


    身心皎若琉璃.


    但見冰消澗底,


    不知春上花枝.


    這凋零與新生,原是同一個世界,澗底的冰雪融化了,與春景裏枝頭的花開,原是同樣的美.或者,溪澗中的雪是滋潤過花的雨水與露珠;也或者,那燦爛的花顏是吸了冰雪的乳汁而輝煌的吧!


    一切因緣的雪融冰消或抽芽開花都是自然的,我們盡一切的努力也無法阻止一朵花的凋謝,因此,開花時看花開,凋謝時就欣賞花的飄零吧!我們盡一切努力,也不能使落下來的任何一片葉子回到枝頭,因此要存著敬重與深情的心,對待大地這種無言的呈現呀!


    空心看世界


    當我看到水田邊一片純白的花,形似百合,卻開得比百合花更繁盛,姿態非常優美,我當場就被那雄渾的美震懾了.


    "這是什麽花?"我拉著田邊的農夫問說.


    "這是空心菜花呀!"老農夫說.


    原來空心菜可以開出這麽美麗明亮的花,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我問農夫說:"可是我也種過空心菜,怎麽沒有開過花呢?"


    他說:"一般人種空心菜,都是還沒有開花就摘來吃,怎麽會看到開花呢?我這些是為了做種,才留到開花呀!"


    我仔細看水田中的空心菜花,花形很像百合,美麗也不輸給百合,並且有一種非常好聞的香氣,由於花是空心的,莖也是空心的,在風中格外的柔軟搖曳,再加上葉於是那麽綠,如果拿來作為瓶花,也不會輸給其他的名花吧!可惜,空心菜是菜,總是等不到開花就被摘折,一般人總難以知道它開花是那麽美.縱使有一些作種的空心菜能熬到開花,人們也難以改變觀點來看待它.


    我們隻有完全破除對空心菜的概念,才能真正看見空心菜花的美,這正是以空心來看世界.


    但是,人要空心來麵對世界,真的比空心菜還難呀!


    玫瑰與刺


    在為玫瑰剪枝的時候,不小心被刺刺到,一滴血珠滲出拇指,鮮紅的血,顏色和盛放的紅玫瑰一模一樣.


    玫瑰為什麽要有刺呢?我在心裏疑惑著.


    我一邊吸著手指滲出的血珠,一邊想著,這作為情侶們愛情象徵的玫瑰,有刺,是不是也是一種象徵呢?象徵美好的愛情總要付出刺傷的代價.


    把玫瑰插在花瓶,我本想將所有的刺刮去,但是並沒有這樣做,我想到,那流人玫瑰花的汁液,也同樣流人它的刺,花與刺的本質原是一樣的;就好像流入毛蟲的血液與流入蝴蝶的血液也是一樣的,我們不能隻欣賞蝴蝶,不包容毛蟲.


    流在愛情裏的血液也是一樣呀!滋潤了溫柔的玫瑰花,也滋潤了尖銳的棘刺.流出了歡喜與幸福的,也流出了憂傷與悲痛.在閃動愛的淚光中,也閃動仇恨的綠光.


    但是我始終相信,真正圓滿純粹的愛情,是沒有任何怨恨的,就像我們愛玫瑰花,也可以承受它的刺,以及偶然的刺傷.


    百合


    很久很久以前的女朋友,突然打電話給我,不知道為什麽就談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其實,那時候,我離開你的時候還是很愛你的,連我自己到現在都弄不清為什麽要離開你."她說.


    我拿著話筒,沉默無言,苦笑,正如我到現在都找不出被背叛的原因.聽著那段話,非常的陌生,好像來自異域.


    她又說:"改天,找個時間,我們一起喝咖啡,談談以前的事.""我看不必了吧!"我聽到自己非常冷漠的聲音,我因為這冷漠而心痛,因為我平常從不冷漠的.


    掛了電話,我孤獨地坐在燈下,看著桌上一朵非常孤單的百合花,百合花如此純淨、優美、芬芳,有著近乎透明的細膩質地.心情竟有如潮水,洶湧起伏.


    這世界,能愛百合花的人很多,能珍惜那純淨、優美、芬芳的品質的人很稀有,這是百合花顯得如此孤單的原因.


    口裏說出相愛的話語是何其容易,心裏真正相知與疼惜是多麽艱難呀!


    人要"一合"都不易,何況是"百合"呢!


    瓊麻開花


    朋友帶我沿著恆春的海岸線,去看今年的瓊麻開花.


    清晨的海風與水氣,使我們感到十分清涼,這初秋的早晨如此靜謐美好,光是在海岸散步就夠幸福了,不一定要去看瓊麻開花.


    沿路,我和朋友都沉默著,享受這難得的海岸步行.我想起昨夜在朋友家,他曾試圖形容瓊麻開花的情景:像幾千株鐵樹上都開了月桃花、像放大了一百倍的鈴襠花,像插在海邊的萬國旗……朋友說了半天,懊惱地說:"我無法說清楚,你明天看就知道了."


    遠遠的,我們就看見成排的瓊麻花了,瓊麻樹叢堅硬利落,真的像鐵樹一樣,瓊麻花從樹叢中孤挺而出,拔高數尺,那麽自負自信的樣子.瓊麻花形確實有些像月桃花,隻是比月桃花巨大、潔白和奔放,這時我想到朋友說的"幾千株鐵樹上都開了月桃花"也是十分貼切的,但那種輝煌繁盛的開花景象,沒有親見是難以體會的.


    朋友說:"我昨天在形容的時候,你一直笑,好吧!現在你站在瓊麻花前麵了,你形容給我聽!"


    我說:"看到瓊麻開花,使我想起禪宗的一個句子:‘珊瑚枝枝撐著月’,好像海裏的珊瑚一夜之間都爬到沙灘上,而月亮化成千萬個化身,落在珊瑚的頂上.""或者也可以說把千萬盞路燈全搬到海岸線來!或者……呀!我無法說清楚,你看不就知道了嗎?"


    我學著朋友的語氣說話,他聽了哈哈大笑.


    當我們從海岸回來,"心裏就像被瓊麻花撐開了,深深留著那美麗的畫麵.抬起頭來,看見國慶鳥灰麵鷲在極高極遠的天空盤旋,那麽威嚴、那麽靜定,我深信那威嚴與靜定是飛越千萬裏江海山林而形成的,隻是我要如何形容,才能讓人看見灰麵鷲滿天飛翔的美呢?


    唉!這世界最美的部分,隻能以感受得知,語言是很無力的.


    百年含笑


    在鄉間的庭院,一個老人帶我去看一棵百年的含笑花,說那是他的父親親手栽植的.


    那百年含笑的高大使我大吃一驚,因為我們平常看到的含笑花隻有幾尺高,百年的含笑花竟有兩三丈高.


    更令人驚奇的是,那棵高大的含笑,花朵開得密密麻麻,香氣之盛有如一座香水工廠,方圓幾尺的地上都被潔白的含笑花瓣鋪滿了.


    我想到小時候家裏種的幾棵含笑,盛開時,我最喜歡摘一些放在鉛筆盒、放在書包、放在口袋中,走到哪裏就香到那裏.含笑花的香有滲透力,有時春天過去很久,含笑都謝盡之後,鉛筆上還留著春天時含笑的香味,使我寫字時有著歡喜的心情.


    正在出神的時候,聽到老人說:"這百年的含笑開得和它第一次開時一樣的香,我如果能像它一樣,百年之後也能含笑歸土,就好了!"我說:"阿伯仔,這沒有什麽問題,你一定可以含笑歸土的."老人笑了,笑得就如一朵含笑花,那麽潔白、純真,散發著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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