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看報紙,知道台北的寵物店無奇不有,鱷晰與變色龍一隻要價七千元以上.


    甚至有人進口青蛙當寵物,小醜蛙一隻兩千五百元,綠樹蛙七百元,最普通的紅肚青蛙,一隻也要賣四百元.我不能了解為什麽有人要花昂貴的價錢養這些野生動物當寵物,是為了時髦、好奇或是無事可做呢?


    正在這樣想,已經不知不覺走到夜市的盡頭,看到有一堆垃圾,周圍有兩三隻狗,四五隻獵正在覓食垃圾裏的食物.我在旁邊仔細地觀察著它們.狗是比較無覺的,對於我的注視渾然無知,或者說是懶得理睬.但敏感的貓很快就察覺到,警覺地抬起頭來瞄我許久,發現我並沒有要趕跑它們的意圖,便繼續埋首吃垃圾了.


    其中有一隻,外形特別美麗的,看了我一眼,立刻有些羞赧地跳下垃圾堆,它那躍下來時優雅與敏捷的動作似曾相識,呀!竟是我從前飼養過的那種白色長毛的波斯貓.


    我不敢確定波斯貓也會流落到垃圾堆撿食物,不敢確定被稱為"白貓王子"的波斯貓竟沒有疼惜它的主人,於是跟隨它走了一段路,直到燈光燦亮的路燈下才敢確定,沒有錯!是一隻波斯貓!


    是因為年紀老了?或者因為生病了?或者,是走失了?亦或是,主人養膩了?這純種、有著美麗白毛的波斯貓,競被它的主人棄養,淪落成為街頭流浪的野貓.當我思維的時候,白貓垃圾王子,迅速越過街道,消失在對街黑暗的小巷之中.


    人間的是非正是如此難以評斷,長毛的黃金鼠以一隻一千八百元的價格被當成稀有的寵物;一向被當成寵物的波斯貓,流落在夜市的垃圾中尋找食物,這種相反的生命情境,使我有一種深刻的荒謬之感.


    貓鼠原沒有固定的價值,隻是由於人的好惡而顯出貴賤,當一隻優雅的波斯貓在垃圾中尋找食物,它的內心是不是也有如是的感嘆呢?


    當然,我並沒有資格評定動物的貴賤,隻是我知道,不管麵對什麽動物,我們都要有珍惜的心,我相信,不能愛惜貓的人絕對無法疼惜一隻老鼠;我也確信,不能愛惜田間青蛙與晰蠍的人,也絕不可能對變色龍或小醜蛙有真愛的心.


    即使不是寵物,像提供我們食物的牛羊雞鴨,不斷地奉獻生命,死而後已,我們的心裏可曾有一絲疼惜與感念呢?


    當我們買一千八百元的老鼠之際,我們是真愛那隻老鼠,還是重視那個價錢?如果長毛黃金鼠一隻十八元,我們還會寵愛它嗎?當我們花兩千五百元買一隻青蛙的時候,是因為價錢而重視青蛙,還是真愛一隻青蛙呢?如果真愛青蛙,市場裏多的是,一斤才四十元呀!


    在人世裏,我們重視一個人不也如此嗎?往往重視的是附加在人身上的名利、權位,甚至衣服,隻有一個人能看透外在的虛妄,進人內在的照見與品質,才是真正的智者呀!


    沉水香


    朋友從印度回來,送給我一塊沉香木,外形如陡峭的山,顏色黑得像黑釉.有一種極素樸悠遠的香,連綿不絕地從沉水香中滲出,飄流在空氣裏.


    最特別的是,那沉香木非常沉重,遠非一般的木石可比.


    朋友說:"這是最上等的烏沉香,由於它的心很堅實,丟到水中會沉到水底,所以也叫沉水香.而且,它的香味是不斷從內部散出來,永遠也不會消失,這一塊已經有幾百年的歷史,還是和它從前在森林裏時一樣的香呀!"沉香能夠供佛、能夠靜心、能夠去除穢氣,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沉香作為佛法的象徵,需要更深的感受,像有著堅實的心,像永遠散放木質的芬芳,像沉定的心情,謙虛如同在水底一樣.


    沉香最動人的部分,是它的"沉",有沉靜內斂的品質;也在它的"香",一旦成就,永不散失.


    沉香不隻是木頭吧!也是一種啟示,啟示我們在浮動的、浮華的人世中,也要在內在保持著深沉的、永遠不變的芳香.


    浮世是水,俗木隨欲望水波流蕩,無所定止.


    沉香是定石,在水中一樣沉靜,一樣的香.


    一個人內心如果有了沉香,便能不畏懼浮世.


    活珍珠


    在夏威夷的夜間市場,有一些賣活珍珠的攤子.


    攤子上擺一個木桶,桶中有水,水裏都是珍珠貝,每個珍珠貝賣七元美金,由觀光客自己挑選.


    珍珠貝選好後,小販把珍珠貝挖開,當場摸出一粒珍珠,就好像開獎一樣,運氣好的摸到很大的珍珠,旁邊的人就會熱烈地鼓掌.


    小販說,這些珍珠都是同一時間種在海裏的,但有的很大,有的很小,有的很圓,有的歪歪扭扭,連種珍珠的人也不知道原因何在.


    由於挖活珍珠貝實在很殘忍,我很快就離開了,想到那種在珍珠貝裏的砂石會長出不同的珍珠,在人間的生活也是一樣,同樣受傷與挫折,總有一些人能長出最美、最大的珍珠.


    人也要像珍珠貝一樣,養成重塑傷口的本事,轉化生命的創傷,使它變成美麗的珍珠.


    人生的傷痛就是活的珍珠,能包容,就能煥發晶瑩的光彩;不能轉移,就加速了死亡的腳步.


    大和小


    一位朋友談到他親戚的姑婆,一生從來沒有穿過合腳的鞋子,常穿著巨大的鞋子走來走去.


    兒女晚輩如果問她,她就會說:"大小雙都是一樣的價錢,為什麽不買大雙的呢?"每次我轉述這個故事,總有一些人笑得岔了氣.


    其實,在生活裏我們會看到很多姑婆,沒有什麽思想的作家,偏偏寫著厚重苦澀的作品;沒有什麽內容的畫家,偏偏畫著超級巨畫;經常不在家的政客商人,卻有著非常巨大的家園.


    許多人不斷地追求巨大,其實隻是被內在的貪慾推動著,就好像買了特大號的鞋子,忘了自己的腳一樣.


    小有小的妙處,有時候卻難以說得清,就好像故宮的國寶象牙球、翠玉白菜、肉形石,都小得超乎我們的想像.


    當然,不管買什麽鞋子,合腳最重要;不論追求什麽,總要適可而止.


    美麗的心


    在一個演講會上,一位聽眾問我:"林先生,我發現來聽你演講的人,不論男女部長得很美麗.我想請問你,是美麗的人特別喜歡讀你的書呢,還是讀了你的書會變得美麗?"


    由於他的問題如此突兀,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我說:"你看到這些人這麽美麗,那是因為你有美麗的心來看他們,就像現在我們看著你,覺得你也十分美麗呀!"


    演講完後,我沿著夜黯的公園走回家,發現在月色中的公園也非常的美麗,花樹溫婉,池水浮金,空氣中流著花香,是呀!這世界如是美麗,有的人特別容易看見,是緣於他們有美麗的心.


    令人遺憾的是,通常我們隻看見公園的美麗、花與樹的美麗,月亮與星星的美麗,很少人去看見別人的美麗,去看見那在街頭、在餐廳、在很多很多地方的許多美麗的心.


    我的寫作,不隻是在告訴人關於這人間的美麗,而是在喚起一些沉睡著的美麗的心.


    瓠仔也好,菜瓜也好


    陪太太到市場買菜,很驚異地發現絲瓜的價錢比瓠瓜貴,幾乎貴上兩倍,這使我想起老先覺講的話:"人若在衰,種瓠仔,生菜瓜."這句話翻譯成國語,意思是說:人如果在很倒黴的時候,種部瓜下去,收成的時候也會長出絲瓜來.


    我對太太講:"這一句台灣諺語應該改成‘人若在衰,種菜瓜,生瓠仔’.或者‘人若在好,種瓠仔,生菜瓜’.隻可惜沒有押韻吧!"其實,在真實的生活裏,瓠瓜也好,菜瓜也好,隻因人的分別心才產生貴賤.何況,"種部仔,生菜瓜"在現代的耕種接植的技術上,已經是很平常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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