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各位大人忙著呢?”瑤華走進戶部的黃冊部,聲音帶著戲謔。


    瑤華是戶部的老熟人了,他的聲音清朗動人,但戶部官員一聽這個聲音就頭疼。


    整理賬冊的官員麵麵相覷,機靈的已經悄悄溜出去報信了。


    資曆最淺的不情不願的迎上去,衝著瑤華微微躬身:“給事中什麽事?”


    什麽事?你是覺得他找的事還少嗎?


    周圍的官員狠狠瞪了他一眼,那年輕官員趕忙又補了句:“若是沒事的話,便請回吧。”


    “瞧您說的。”瑤華衝那官員拱拱手,笑著拿起手邊的賬冊,“錦程哪次來戶部是閑逛的,不是總要參上兩本嗎?”


    周圍的官員臉色越發難看,其中一個性子急的說話更是不客氣:“那大人這次來是為什麽?是我們中那個貪了汙了,還是哪個受了賄了?”


    瑤華將賬冊合上,臉上笑意不減,他衝空中拱拱手:“錦程這次來,是奉了太子殿下的口諭,特來盤查修繕臨清堤壩的各類款項的。”


    “瑤大人。”齊光黑著一張臉從門口走進來,周圍的人都躬身行禮,瑤華卻隻是微微拱手,臉上笑意不減。


    “大人需要什麽就跟齊某說,別在這裏耍猴戲。”齊光的話說的有些難聽,瑤華卻隻是挑挑眉,乖巧的跟了出來。


    到四下無人處,齊光站住,將順勢倒在自己懷中的瑤華拎了起來。他板著臉訓道:“我好容易找關係,將你從禦史台調到京邊道台,你怎麽不去?還要攪進這些亂七八的事情裏來。”


    “哥哥又不和我一起。”瑤華委屈的低下頭,聲音也變得嘟嘟囔囔,哪還有剛才的飛揚跋扈。他拽起齊光的手晃了晃,像聲音如蠱惑人心的妖物一般:“哥哥要是去的話,我立刻就回去收拾行李。”


    齊光任由他拉著,聲音軟些,但卻依舊沒有鬆口:“京中還有些事……”


    “尚書大人,您這賬算的可是有意思啊。”瑤華甩開齊光的手,聲音瞬間冷了下來。


    瑤華隻有在生氣的時候才會稱呼齊光的官職,稱呼他為某某大人。


    對待外人,瑤華永遠是笑著,隻是這笑不達眼底,像一隻狡詐的狐狸。他輕聲細語的給描繪一個讓人沉醉的幻夢,等緩過神來的時候,狐狸已經帶著他想要的東西離開了。


    但在麵對齊光,瑤華才會展露自己的最真誠的一麵,他的一顰一笑都是最真實的情感流露。他會露出像小孩子一樣的幼稚,會耍賴,會撒嬌。


    這樣的瑤華其實是十分適合在官場中沉浮的,甚至比齊光這樣正派的人更適合,但齊光卻不想要瑤華攪進來。


    如果不是因為有要查明的事情,又一定要登上高位的理由,齊光早就辭官隱居了,若是這樣,瑤華也會跟著他一起走。


    但現在齊光隻能手足無措的站在瑤華身邊,想要安慰他,還被從背後傳來的聲音打斷。


    “齊大人,臨清的賬都已經在查了。”雲旗不知道什麽時候進到了院中,他衝瑤華拱拱手,話說的客氣,眼神中卻帶著諷刺,“瑤大人辛苦,不過戶部的賬都幹幹淨淨的,恐怕大人要白跑這一趟了。”


    “幹幹淨淨嗎?我看未必吧。”瑤華還禮,又換上了他麵對外人那張麵具,“聽說大人在城郊新添了宅子,置了兩個美姬,還沒恭賀大人喬遷之喜呢。”


    “多謝瑤大人了。”雲旗也不惱,話中帶著炫耀與得意,“大人盡管去查,這些都是幹淨的,若是查出什麽,要怎麽處置,雲某絕無二話。”


    “信,怎麽不信。”瑤華冷笑一聲,“不過還是要查的,太子殿下可是許了我左都禦史的好處呢。”


    左都禦史?


    齊光的眉頭不自覺的蹙了起來。


    也不一定要將瑤華調離京城,隻是瑤華的性子本就容易得罪人,他自己又不在意這個,在朝中樹敵不少。


    當今聖上便是看上了他這一點,將他放到六科十三道,幹的就是得罪人的活。瑤華也確實不負皇恩,但在朝中的人緣就……


    齊光有心將他從科道調離,但瑤華鐵了心要在這條路上紮了根。


    “大人。”瑤華帶來的小吏從門口進來,他湊到瑤華近前,在他身邊耳語了兩句。


    瑤華臉上的驚異一閃而過,笑容也維持不住了。他瞄了眼雲淡風輕的雲旗了,低聲吩咐道:“將賬簿拿過來,我來看。”


    雲旗坐到院中的石凳上,十分悠閑的叫了一壺茶。他一臉得意的看著小吏將賬目送過來,看著瑤華佯裝悠閑卻難掩慌亂的一冊冊翻過去。他拿起茶杯喝了口,還衝站在一邊的齊光舉了舉杯。


    瑤華翻看了兩遍也沒發現什麽錯漏,但臨清的堤壩又確實是垮了。


    雲旗逐漸對這場戲失去了興趣,他打了個哈欠,催促道:“沒什麽問題的話,瑤大人還是請回吧。”


    瑤華將賬目交給小吏,在錯身的瞬間低聲吩咐:“去找工部給事中,和他說戶部這邊查不出什麽,讓他細細查一下工部那邊。”


    “齊大人不要著急趕人嘛。”瑤華無視雲旗,徑直走到齊光身邊。他似是隨意的從小吏手中拿過一本賬冊,翻開一頁遞到齊光麵前,“怎麽沒問題?我看戶部屯了不少糧食與藥物是要做什麽呢?”


    齊光隨便瞄了眼賬冊,順手扔回小吏懷中:“這件事恐怕不歸瑤大人管吧。”


    “我這人……就好管個閑事,不知道齊大人肯不肯滿足的這個好奇心呢?”瑤華挑眉,悄悄抬了抬手指,示意手足無措的小吏出去。


    “是我的意思。”雲旗起身越過齊光,衝瑤華拱拱手,“聽說臨清出了災,雲某想著屯些物資,之後必然是用的上的。隻是太子殿下一直沒有下令,便隻能先等著了。”


    “雲侍郎深謀遠慮,在下佩服。”瑤華還禮,臉上笑容變得淡了些。


    太子沒有下令?


    這實在不像付景明的作風,但也確實沒聽說付景明對賑災的安排。


    見瑤光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麽,齊光開口趕人:“不早了,瑤大人請吧。”


    “齊大人就這麽不歡迎我?”瑤華調笑一聲,起身打了個哈欠,似是覺得無趣了,“罷了,天色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


    齊光黑著一張臉,卻還親自將人送到了門口。


    在瑤華上車時,齊光將一張紙塞給他,冷聲趕人:“瑤大人慢走,沒事就別來的。”


    瑤華借著撩頭發的動作,狀似無意的碰了碰齊光的肩膀:“齊大人要這樣說,那錦程恐怕以後要經常叨擾了”


    齊光沒有接話,直接將瑤華塞上了車。


    車駕緩緩開動,瑤華將齊光塞給自己的紙打開,紙上隻有寥寥三、兩句話。


    第一句是對他的:那兩處宅子掛在工部尚書之子樂康名下。


    第二句是讓他帶給太子的:攘外先安內不可取,恐會逼起民變。


    最後一行被劃掉了,瑤華對著光,勉強辨認出。


    最後一行寫的是:雲旗恐怕會違抗聖命,夜奔出京去臨清。


    “哥哥既有這個心怎麽不自己去,正好搶了雲旗這分功勞。”瑤華小心翼翼的將紙收好,無奈的歎了口氣,“也是,這種用人命堆出來的名聲,誰吃的消啊,哥哥還是心善的。”


    車夫見瑤華進去後一直沒說話,將車速緩緩放慢,小心翼翼的問道:“大人,是回府嗎?”


    瑤華心不在焉的嗯了聲,在馬車提速時又改了主意:“去賢王府。”


    車駕一路疾馳,很快便到了賢王府門前,瑤華衝裏麵遞了折子,便被請進了正房。


    賢王府的小廝恭恭敬敬的上茶,瑤華拿起茶杯喝了口,嫌棄的咂咂舌。


    這王府的錢都用到哪裏去了,這待客的茶葉居然是前年的沉茶。


    門口傳來有些虛浮的腳步,緊接著是兩聲很輕的咳嗽。林星火從門口進來,麵上還帶著病色,他衝瑤華拱拱手:“殿下不在,有什麽事同我說也是一樣的。”


    瑤華覺得林星火比上次更虛弱了,他在心中暗暗歎了口氣,麵上卻不露聲色的調笑道:“同公子說啊……瑤某就是想問問公子與殿下如何了?”


    “沒如何。”林星火咳了兩聲,臉上染上一抹可疑的紅霞,嘴硬的懟了回去,“看來殿下要瑤大人查的事,大人已經查好了。”


    “查好了,人家幹幹淨淨,一點問題也沒有。”瑤華理不直氣也壯,甚至還十分自然的轉移了話題,“說起來,臨清出了這麽大的事,殿下就隻是吩咐瑤某去查戶部,對臨清一點安置措施都沒有?”


    提到付景明,林星火十分自然的被帶偏了,他皺著眉頭反駁道:“怎會。”


    “可外麵一點動靜都沒有啊。”瑤華隻當林星火是在為付景明遮掩,拿起茶杯又喝了口,然後不動聲色的將茶杯推遠。


    林星火猛地站起來,臉上滿是震驚:“什麽?可殿下明明已經調了府庫的銀兩,還……”


    瑤華站起身,衝他拱拱手:“公子不用和我說這。我來隻是提醒殿下,人命關天,殿下還是早作決斷才是。”


    林星火麵色難看的應了聲,將人往出送。


    瑤華示意他不用送了,上車前他又上下的打量了林星火兩眼,忽然沒頭沒尾的嘀咕了句:“太子殿下這把刀,總算是有自己的刀鞘了。”


    林星火滿腦子都是臨清的事情,根本沒聽見瑤華這句話,隻是十分急切的將人送出府,轉身便往府庫的方向走去。


    林正則正在清點庫中的東西,見到已有十天沒見的弟弟還有些震驚。他將賬冊放下,把人拉到院中的邊角位置:“你不好好養病,怎麽有功夫來我這。”


    林星火往他身後看了看,見庫房的門緊鎖著,眉頭也跟著皺了起來:“殿下讓準備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喏,都在那呢。”林正則一指身後的庫房,麵上的疑惑不似作假,“說來也奇怪,順寧公公隻說讓準備東西,卻沒說要用到哪。”


    林星火聽見他腰間有鑰匙碰撞的聲音,伸手便將鑰匙勾了過來:“這是倉庫的鑰匙?”


    “你拿這個幹什麽?”林正則想要奪,卻被林星火靈巧的躲開,林正則越發著急,劈手又去搶,“如今雖然境遇不算好,但也勉強說的過去,你可不要幹傻事……”


    “不會。”林星火將鑰匙收好,閃到林正則身邊輕聲說道,“這件事敗了我一人擔著,成了林家就有希望了,兄長願意搏一搏嗎?”


    林正則動作一頓,緩緩收回手。


    他打量了林星火幾眼,將自己的衣服整好,又向四周看了看,見四下沒人,才沉聲說道:“我沒來過這裏,也沒見過你。”


    林正則這樣說便是同意了。


    林星火衝他一笑,拱拱手:“多謝兄長了。”


    從府庫出來,林星火的笑容瞬間消失,他快步往側院走去,腦內思緒翻湧。


    順寧是從小跟在付景明身邊的,能力與忠心自是不用說,這種沒腦子的事他肯定是幹不出來的。


    所以……天道,又是天道。


    林星火的手不自覺的握緊,關節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


    為了故事的戲劇性、可讀性,主角總是要在一切陷入危機時候,再如天神一般閃亮登場,救民眾於水火,救國家於危難,上一世便是如此。


    隻是這種為了營造一個英雄,便要製造這種人為的災難,想要成就主角的名聲,便要別人的性命做墊腳石的行為……


    林星火隻覺得惡寒與惡心。


    但如果天道鐵了心要如此,那這些東西疫情爆發前肯定是運不出去了。


    怎麽辦……現在怎麽辦……


    對了!他是不受控製,如果他去送,一定出得了這京城,到的了臨清。


    林星火腳下的步子又加快了兩分。


    走,現在就走。


    臨清城裏是大晉的百姓,是十萬條人命,不是十萬隻雞。


    林星火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眼睜睜的看著這些人去死。


    林星火有怎樣的雄心壯誌不重要,身體的病弱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他不過是加快了腳步,這身子便叫囂著要罷工。喉嚨裏泛起陣陣癢痛,隨之而來的咳嗽如同潮水般洶湧,林星火緩了好久才止住。


    這幾聲咳嗽卸掉了林星火身上的力氣,也強迫他冷靜下來。


    天上的雲層逐漸厚了起來,似乎是又要下雨了。白芷帶著傘從側院中來尋他,攙著他的手慢慢往回走。


    林星火知道自己有許多個不能去的原因。


    他身子病弱,可能到不了臨清人就已經垮了;


    他身份尷尬,可能剛出京城就被當逃奴就地處決了;


    他不是菩薩,沒有普度眾生的能力,也不靠著眾生的信仰修功德,塑金身;


    他沒有野心,不想稱帝,不愛錢財,不貪美色。


    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但隻要一想到那些人命,想到餓殍遍野,易子而食,他就無法心安。


    林星火在房間中坐下,勉強喘勻了這口氣。


    罷了。


    身體弱就多帶救命的藥;


    身份尷尬就偷付景明的引信,打太子的名頭;


    沒有普度眾生的能力……但他能預知未來啊,那便做一次聖父,度一次眾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殿下鬆手!我是鹹魚不是尚方寶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長庚以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長庚以西並收藏殿下鬆手!我是鹹魚不是尚方寶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