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的天氣就像是接觸不良的燈管,前一秒還暴雨傾盆,下一秒就是豔陽高照。


    付景明從一開始的驚異,到逐漸習慣,最後已經麻木了。直到傳臚的前一天,天氣終於放晴了。


    付景明從折子中疲憊的抬起頭,似是不經意的問道:“之前讓你查的事情有結果了嗎?”


    順寧磨墨的手頓了下,回話的聲音很低:“按殿下的吩咐,都察院又細細查了一遍。雲旗和高馳都……沒查出什麽……”


    “罷了。”付景明對這個結果早有預料。他拿起一本奏折,卻怎麽也看不進去,他遠沒有看起來的那麽平靜。


    付景明無奈的將筆放下,問出了這幾天問過無數次的問題:“星火身子怎麽樣了?”


    “還是看樣子,窩在房間不太出來,藥一直是按部就班的送,隻是……”順寧一咬牙,偷偷告狀,“林公子房間的花又死了一盆。”


    付景明眉毛瞬間皺起,他起身向門口走去:“孤去看看他。”


    林星火房間的窗沒關,付景明從窗口望進去,發現本應該躺在床上的人,現在隻穿著一件中衣坐在桌邊,逗弄著桌上的兔子。


    “身子好了嗎?就穿的這麽單薄。”付景明推門進來,指指衣架上的披風,白芷十分有眼色的給林星火披上。


    “殿下。”林星火起身,淺淺躬了躬身,“殿下日理萬機,星火沒什麽幫得上忙的,總要找點事幹。”


    付景明看著窩在籃子裏,幾日不見已經被喂得像隻豬的兔子,一時有些無語。


    “帶它出去透透氣。”付景明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不容置疑的讓白芷將籃子拎了出去。


    兔子從籃子中探出頭,十分費力且堅定的往林星火的方向伸著,林星火的眼中也滿是不舍。


    看著這詭異的一幕,付景明忽然覺得自己像是拆散牛郎和織女的惡婆婆。


    他搖搖頭,甩掉這些詭異的想法,點手讓順寧將食盒放在已經擦拭好的桌子上:“給你帶了甜糕,你嚐嚐。”


    林星火謹慎的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拿出其中一塊。


    真不是他多心,實在是付景明有太多的前科了。先給個糕點,再派點活給他,雖然那些活也沒什麽,有些時候甚至隻是讓他陪著去轉一圈,但林星火就是感覺自己像是巴普洛夫的狗,看見糕點就想到工作……


    付景明四下看看,對房間的陳設還算滿意,他又將糕點往林星火麵前推了推,輕聲安撫道:“林家的事已經在查了,隻是結果還需要時間。你在府上好生歇著,有什麽缺的就和你哥哥要。”


    林星火應了一聲,越發的坐立難安。


    糕點鬆軟可口,付景明關心備至,完全沒有要說其他事情的意思。可是付景明越是這樣,林星火就越是難受,他暗暗罵了自己一句“純牛馬”,主動問道:“殿下,明天就要放榜了吧。”


    付景明隨意的嗯了聲,似乎對此事完全不在意,更沒有開口讓林星火跟自己一起去的意思。


    林星火將盤子放到自己麵前,仿佛那盤子中的不是糕點,而是付景明支付的報酬。他拿起糕點惡狠狠的咬了一口,繼續說道:“我最近悶得很,殿下不妨帶我同去,我也見見這位新封的狀元郎。”


    付景明卻是一怔。


    他隻是單純的來看看林星火,順便監督他吃藥,著實沒想過林星火會主動提起這件事。他搖搖頭:“可你的身子……”


    林星火自嘲的笑了聲,向門口做了個請的手勢:“沒什麽大事的,殿下目的已經達到了,殿下慢走。”


    “我隻是……”


    林星火不等付景明說完,便“嘭”的將門關上。


    門關上的瞬間,林星火又開始後悔,萬一是他誤會了呢?


    算了,都要將人趕出去了,再叫進來豈不是很沒麵子?反正付景明還有一堆政務要忙,必是不會在門口站一晚上。


    睡覺,明天要早起,希望應該會是一個好天氣。


    傳臚之日的天氣果然不錯,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林星火起了個大早,沒有調整過來的生物鍾促使他上眼皮和下眼皮大戰了三百個回合,他懵懵懂懂的從華蓋殿前廣場走進華蓋殿,才稍稍清醒了一些。


    想不清醒也不行了,文武百官都在華蓋殿廣場上,按品級排列整齊,靜待典禮的開始。


    付景明身份尊貴,帶著林星火從人群中間走過。有那麽一瞬,林星火覺得自己在走紅毯,社恐的雷達將他所有的困倦都驅散了。


    禮樂響起,皇帝緩緩步入華蓋殿,他端坐於龍椅上,目光如炬的掃視過下方跪拜的大臣,揮手讓人起身。


    排好名次的卷子放置於長案上,那張付景明看過多次的試卷,林星火卻是第一次見。


    就算林星火沒怎麽見過科舉的卷子,也知道這張隻有零零星星幾個字的試卷明顯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林星火不由的多看了兩眼,很快就發現了更有意思的東西。且不說內容,這篇策論的很多字用的都是簡體,甚至還有阿拉伯數字。周圍人都沒有看出異常,連正在拆卷子糊名的拆卷官也沒有任何反應。


    欽定的一、二、三名依次拆卷,每拆一卷,拆卷官便會向上奏唱:“第一甲第一名,京都人士,雲旗;第一甲第二名,川渝人士,葉照露……。”


    林星火往前走了兩步,想要再看一眼那張被點為狀元的卷子,卻在邁出第二步的瞬間一天昏地暗。


    那是一種來自靈魂層麵的排斥,他感覺後背一陣發涼,生理的本能讓他想要拔腿就跑。


    “你不舒服嗎?”付景明不動聲色的往邊上錯了一步,讓林星火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讀卷官已經將去了糊名的卷子送到皇帝麵前了,儀式就快結束了。


    林星火搖搖頭,重新站直了身子。


    他沒有不舒服,隻是有什麽東西在排斥他。


    這一刻他終於確定,雲旗就是來接替他的存在,是天道找來的新助力。


    他是穿越而來的,身上也許有係統,甚至還有他從沒得到過的偏愛。而他這個棄子,是被排斥的,拋棄的,是天道想盡辦法想要抹殺的。


    讀卷官在早已寫好二、三甲進士姓名的黃榜上填上一甲三人,尚寶司官員在黃榜上蓋上象征皇權的大印。


    隨著印章的落下,鼓樂聲再次響起,翰林院官捧著皇榜往奉天殿走去。


    接下來的儀式都在奉天殿舉行。


    付景明抓住從華蓋殿到奉天殿的這一小段時間,低聲勸慰:“之後也沒什麽了,就是些繁雜的流程,你去車裏等著,讓順寧過來替你吧。”


    林星火難得的有些不甘心,他確實不爭不搶,鹹魚一條,但也想要看看這個替代自己的人到底有什麽本事。


    他搖搖頭,將付景明往前推了推:“沒事,隻是剛才文華殿的龍檀香有些濃,嗆得不舒服,已經沒事了。”


    付景明不情不願的往前走了兩步,仍是放心不下:“你還是回去吧。”


    報時的鍾聲不合時宜的響起,林星火緊走兩步,幾乎和付景明並肩而行:“殿下,正事要緊,快走吧。”


    付景明無奈的歎了口氣,不得不加快了腳步。


    剛才發生的事情在付景明腦中快速回轉,他很快便找到了林星火執著的原因:“那份卷子,你……”


    林星火點點頭:“我看出來了,確實……很有意思。”


    “所以……”付景明一時有些激動,聲音不由的放大了幾分。


    周圍的官員循聲看過來,卻隻看見太子和一個臉生的小太監激動的說著什麽……


    這場景怎麽看怎麽詭異……


    見林星火已經開始不自在了,付景明趕忙調整好狀態,若無其事的往前走。


    等沒人注意這裏後,付景明壓低聲音問道:“所以我才問你有沒有同你一樣的人。”


    一樣的人?


    想到這個,林星火便有些失落。


    雲旗和他都是穿越過來的,但現在雲旗頂替了他的位置,而他被拋棄了,所以是不同的。


    就算曾經是一樣的,現在也是不同的。


    “當然是不同的。”付景明的想法與林星火不謀而合,他輕歎一聲,“他隻要一句話便可影響科舉的選拔,你卻連活著都要拚盡全力。”


    話一出口付景明就後悔了,趕忙岔開話題:“孤本想借著這個機會,看能不能有些得用的人才,但卻被攪得一團糟,好在榜眼還算有些本事。”


    新科進士們換了朝服和三枝九葉帽,從午門進宮,此時已到奉天殿前廣場。


    付景明沒看見自己想見的人,他點手叫過一個小太監,指了指隊伍中的空缺:“怎麽少了個人。”


    小太監歎了口氣,似乎也有些惋惜:“是榜眼葉大人。葉大人從殿試回來就一直不好,昨天晚上過身了。”


    盡管早有預料,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付景明還是感覺不寒而栗


    不僅是因為葉照露的死,更是因為他看到了一個足以動搖大晉江山的存在,他勉強保持鎮定:“父皇知道了嗎?”


    “已經派人去回了,隻是時間上恐怕……”


    付景明隨口嗯了聲,臉色鐵青的往奉天殿走去。


    林星火隻當他是因為葉照露的死而傷心,忙在一邊安慰道:“沒事,也許還有好的。再說,科舉也不止這一年,都會好的”


    “或許吧。”付景明長歎一聲,邁步進了奉天殿。


    皇帝由導駕官引導著,從華蓋殿轉到奉天殿升座,文武百官如常朝侍立,鞭炮與奏樂齊鳴,傳臚開始。


    新科進士們在殿外丹墀兩邊站立,執事官高舉放有黃榜的榜案,在丹墀禦道上放定,傳製官高唱:“有製!”


    眾貢士跪下,傳製官展開麵前的皇榜,宣道:“天佑十九年三月十五日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第一甲:狀元,京都人,雲旗;榜眼,川渝人,葉照露……”


    宣旨完畢,眾進士隨著口令俯、起、四拜。


    皇帝看著隊列前排空出的位置,皺眉問道:“榜眼人呢?”


    傳臚儀式仍在繼續,隻是皇帝身邊的內侍悄悄退出了奉天殿。


    執事官舉著皇榜案出了奉天門,這代表著無數人前程的皇榜粘於長安門外。順天府的官員已經準備好傘蓋,要將新科狀元郎風風光光的送回家中。


    內侍匆匆返回,麵色凝重地附在皇帝耳邊低語了幾句。皇帝微微皺了下眉,眼中閃過痛惜,歎了一句:“可惜了。”


    所有人都屏息看向坐在大殿上的皇帝。


    皇帝點手將禮部尚書叫出來,吩咐道:“榜眼病逝,朕實在痛心,追封為編修,喪葬的事情,便由你負責吧。”


    禮部尚書領旨。


    奏樂聲又重新響起,文武百官依次入班,致詞官於丹陛中跪定致詞:“天開文運,賢俊登庸,禮當慶賀!”


    接著又是鍾鼓與鞭炮齊鳴,皇帝緩緩起身,內侍為皇帝披上披風,護著送皇帝離開,文武百官也依次退下。剛才還熱熱鬧鬧的奉天殿,頃刻便恢複成之前寂靜的樣子。


    付景明與林星火到達宮門時,正看見雲旗的傘蓋從承天門的正門出去。


    陽光從雲中照下打在傘蓋上,讓本就華麗的傘蓋看上去竟像是純金打造的。雲旗身著錦衣華服,頭戴金花,騎於高頭大馬上,意氣風發、神采飛揚。


    承天門的正門隻有皇帝能走,便是皇後也隻有在大婚的時候能從這門過一次。而雲旗僅憑著他那三言兩語的四書,便以狀元之名,風風光光的出了承天門。


    隊伍走遠,兩人都有些頹然。


    付景明快步上了車駕,直到等兩人都坐下,才在對林星火輕聲安慰道:“林家很快就會平反了,等到三年後的科舉,你也能從這個門走出去。”


    林星火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這個上麵,他隨意的嗯了兩聲,半天才緩過神。


    三年後?


    按照他現在這個身體狀況,別說三年,他一年就噶了。再加上雲旗的不確定因素話,可能還會更短。


    想到這個,林星火便更加失落了,他靠在車廂上,有氣無力的回道:“借殿下吉言,隻是星火恐怕是等不到那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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