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信,花與樹的完美,是來自於它們不會有醜陋低俗的意念;因此我深信,人如果也能清淨了醜陋低俗的想法,就會走向高尚與完美之路。


    海上的消息


    在漁港的公園遇見一位老人,一邊下棋,一邊戴耳機隨身聽,使我感到好奇。


    老人對奕的另一位老人告訴我,那老人正在收聽海上的消息,了解風浪幾級、陣風幾級、風向如何等等,因為老人的兒孫正在遠方的海上捕魚;而在更遠的地方,一個颱風正在形成。


    看著老人專注聽風浪的神情,我深深地感動了,想想父母對待兒女,雖然兒女像風箏遠揚了,父母的心總還綁在線上,在風中搖盪。


    從前,我聽收音機不小心收到漁業氣象,總是立刻轉台,不覺得那有什麽意義,現在才知道光是風浪幾級,裏麵也有非常深刻的意義。


    離開老人的漁港很多年了,這些年偶爾路過漁港,就會浮起老人的臉;偶爾收聽到漁業氣象,我會靜心地聽,想起老人那專注,充滿關懷與愛的神情。


    我多麽想把老人的臉容與神情描寫給人知道,可惜的是,充滿愛的臉是文字所難以形容的。


    愛,隻能體會,難以描繪。


    與太陽賽跑


    我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放學回家,看到天邊的夕陽正要沉落,晚霞一道一道從山穀升起。


    “我要和太陽賽跑,要在太陽沒有下山以前跑回家。”我心裏有一個聲音說。然後,我拔足狂奔,一刻也不停歇地跑回老家的三合院。我站在大廳的紅門外時,夕陽還露出最後的一角,迷離的光影映著紅門上的獅頭鋼扣。


    我安靜地站在廳前,看夕陽一分一分地沉到山的背麵,心裏漲滿了感動,跑進廚房對正在生火炊飯的母親說:“我跑贏太陽了,我跑贏太陽了。”


    接下來,我的小學時代幾乎都是在與太陽賽跑,在夕陽未落前返家,欣賞著蕉園上那絕美的落日。我對生命的美感就是從那時有的,我覺得如果不比時間跑快一步,就沒有空間、也沒有心情享受落日的美景了。


    隻是,生命的悲情是,我們自以為比時間快一步,但歲月也很快地被時光掩埋。


    對人生高遠的目標,雖然我們也曾像與太陽賽跑時一樣地奔赴前程,有時站在紅門前微笑,以為贏過了什麽,但夕陽總是在我們微笑時,依然沉落。


    當然,如果我們悲哭,它還是要沉落的。


    因此,任何的奔赴與企求都帶著一些虛妄的本質吧!還不如回到這當前的一刻,以全身心投注於每一個變化之中,在因緣的變化中順應、無憾、歡喜。


    到了四十歲,可能說不出“我跑贏太陽了”這樣有豪情的話。


    但是,每天我起床的時候,對著鏡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自己的影像說:“晦!讓我們今天來為生命創造一點什麽吧!”


    每天,都含著笑意,來與宇宙時空的無情、與歲月生命的多變,共同運轉,那麽在大化中,也會有江上明月,山間清風,岸邊垂柳那樣的美景,不斷地映現。


    我,寧與微笑的自己做拍檔,不要與煩惱的自己同住。


    我,要不斷地與太陽賽跑!不斷穿過泥濘的田路,看著遠處的光明。


    假乞丐


    市場裏,經常看見一個乞丐,他坐在輪椅上,腰部以下覆蓋一塊髒汙的毛巾,上半身歪斜,鬆軟地癱在椅子上,表情哀傷而茫然。


    他那哀傷茫然的表情最令人傷痛,因此有許多人布施給他。


    今天中午,我穿過市場,看見一個眼熟的人站在西瓜攤旁吃便當,和賣西瓜的人有說有笑。我心裏一驚:這個人怎麽長得如此麵熟,難道會是我的朋友?


    我不敢確定,又走回去,站在屋簷下看他,並搜尋記憶。


    呀!原來是坐在輪椅上的那個乞丐!


    他原來是可以站著走路,他原來可以吃便當,他原來可以高聲談笑,他原來是假的!著我又看見他破舊的輪椅和毛巾被棄置在西瓜攤旁,證明了我的所見。這一驚非同小可,使我整個下午心緒不寧,好像被好朋友欺騙一樣。


    一直到夜裏,我的心才平靜下來,因為我想到一個好好的青年,要整天歪斜,偽裝癱瘓,是多麽辛苦的事,而且他哀傷茫然的表情表演得多麽傳神,勝過一般的演員。


    他不是乞丐,他是街頭藝人,他表演癱瘓、哀傷與茫然,我看了感動,自然就賞錢了,還有什麽可懊惱的!


    破褲子


    與朋友在大飯店喝咖啡,突然看見一群青年男女大聲喧譁地走進來,他們的頭髮弄得奇形怪狀,更奇怪的是,他們都穿著破褲子,有的破在膝蓋,有的破在大腿,有的是屁股破一個大洞。


    這些青年穿的褲子,當然不是因為舊而破的,他們穿的都是名牌的褲子,而且是全新的,隻為了趕時髦,新買來的褲子馬上就剪破了。


    看他們穿著故意剪破的褲子還旁若無人的樣子,使我想起大約有十年的時間,我都是穿破褲子的。


    我們小的時候,家中人口眾多,小孩幾乎沒有機會穿新褲子,在記憶中,我所穿的衣褲都是哥哥們留下來的,身上有七八個補丁是很平常的事。


    母親為了讓我們出去還能抬頭挺胸,她總是把破的地方補得整整齊齊,洗得幹幹淨淨,不漏出一絲破綻,幸好當時農村社會,幾乎小孩子都穿破褲子,我們也就不以為意了。


    穿破褲子乃是人生裏無可奈何的事,現在竟有人以此為流行,認為是新的頹廢派,並以此驕人,實在是無知而令人痛心的。


    我想到這些故意把褲子剪破的青年,他們的父母一定也有真正穿過破褲子的人,我們要如何才能讓他們知道穿破褲子的心情呢?


    沉香三盞


    去年聖誕節,在電視上看到教宗保祿六世在梵蒂岡的子夜彌撒中“奉香”。


    那是用一個金缽裝著的檀香,正點燃著,傳說借著這一盞馨香,可以把於民們祈禱的聲音上達於天庭。我看到教宗提著香缽緩緩搖動祈禱,香菸裊裊而上,心裏感到一種莫名的感動。突然想起幼年的一件往事,當我知道佛教道教以外,還有天主教基督教時,已是小學二年級的學生。


    有一次我問父親,基督教天主教到底與我們的佛教道教有什麽不同呢?父親漫不經心的說:“他們不拜拜,也不燒香。”這個回答大抵是對的,但後來我發現,“祈禱”在本質上與“拜拜”並無不同,隻是一直不知道西方宗教是不是燒香。


    當我看到教宗在聖壇上燒香,那種感覺就使我幼年的經驗從遙遠的記憶長廊中浮現出來。教宗手上的一盞香與插在祖宗神案前的香,在深一層的意義裏是相同的,都是從平凡的人世往上提升,一直到我們嚮往的天庭。


    有一回我到印度廟裏,發現古老的印度宗教也是焚香的。


    為什麽焚了香以後,大上的諸神就知道我們的心願呢?這個傳說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我不知道。依我推想,在無形中上升的煙,因為我們不知它飛往的所在,隻看它在空中散去,成為我們心靈與願望的寄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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