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您修了這麽多所學校, 是為了報答當年那位大善人的恩情?”


    年輕的記者合上筆記本,睜著雙大眼睛,笑吟吟問他。


    麵前的這位男子, 已經年逾古稀, 穿著普通的青布衫, 身上的氣質卻沉穩如鍾。如果不是接了主編派下來的采訪, 她提前看過資料, 她可能會以為他隻是個普通的帥老頭而已。


    “是啊,她幫了我很多,幾乎影響了我的一生。”


    聞益陽說完, 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他兀自笑了下, 薄唇抿起, 金絲眼鏡的一雙眼睛蒼老卻有神。


    “那您可以和我們聊一聊他嗎?”


    記者說話的時候,清亮的眼睛專注地看著他,溫和而有力。


    這眼神讓他想起一個人,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人。


    “聞先生?”記者伸手, 在他眼前輕輕晃了兩下。


    他點點頭, 說:“可以。”


    聞益陽出生在一個很困窘的家庭。


    他出生的那年,他父親五十歲。


    因為他的母親是個傻子。


    在農村裏, 這其實並不是一件非常非常少見的情況。


    因為大央村太窮了, 外麵的女人不會嫁進來, 裏麵的女人都想嫁出去, 光棍一多,男人們就被剩下來了。


    聞益陽的父親一直剩到了四十九歲, 才等到村裏一個傻子的老媽鬆口, 把半瘋半癲的女兒嫁給了聞益陽的父親。


    他出生那年, 他母親二十五歲,他父親五十歲。


    實在是畸形。


    他對他的母親沒什麽印象。


    據村裏的人說,他母親在生下他之後,瘋病偶然間的好了,好了以後,看著床上的兒子,以及五十歲的頭發半白的丈夫,她實在是接受不了這個現實,連夜跑出了大央村。


    聞益陽是他父親拉扯大的,大央村裏沒有幼兒園,他三歲的時候就會背著背簍去山上挖紅薯了。


    他一直拖到九歲才開始上小學一年級。


    原因之一是他的父親沒有上學的概念,他也沒讀過書,總覺得那玩意兒沒用;原因之二是家裏實在沒錢繼續供養他了。


    後來義務教育轟轟烈烈推廣開來,村委會做思想工作做到老聞家。聞益陽的父親才鬆口送他去學校。


    他成了班裏年齡最大的那個孩子。


    “欸,你太高了,容易擋住其他小朋友,坐最後一排吧。”


    這是老師經常對他說的話。


    他話不多,不像其他一年級的小孩一樣多動話多。他總是一個人坐在窗邊,安安靜靜地用手指在桌上比劃。


    老師下課後問他:“你在桌上劃些什麽?”


    “算題。”


    他們在學基礎的加減法。


    老師:“怎麽不在紙上算?”


    聞益陽抿著唇,很珍惜地看了眼桌上的草稿本,他搖搖頭說:“舍不得用。”


    老師一時默然。


    下課後,老師把他叫去辦公室,拍著他的背,遞給他一摞本子和筆,“以後不夠就來找老師。”


    小小的少年沉默著點頭。


    他抬頭的瞬間,偶然瞥到她旁邊批改的作業本,他說:“老師,那道題你閱錯了。”


    老師垂眼看下去,那是一道乘法題,她因為批閱得過快,剛好把學生的答案閱錯了。


    老師不可思議道:“你會看二年級的乘法題?”


    他點點頭,“窗戶對麵是二年級的教室,我能聽得懂。”


    老師啞然,原來這個總是沉默著坐在最後一排望著窗外的少年是在聽課。


    她從抽屜裏抽出一張二年級的數學試卷:“來,你做一下。”


    聞益陽接過來,用鉛筆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上麵寫。他寫得很慢,字也算不上好看,甚至連握筆的姿勢都很生疏。因為他沒有讀過幼兒園,也沒有怎麽握過筆。


    老師就坐在旁邊,看他一個一個寫出正確的答案,最後,她臉上的表情由最初的驚歎,漸漸變為沉默。


    那之後的第三天,聞益陽又被帶到了校長辦公室,老校長又拿了兩套試卷給他做。


    他還是沉默著做完了。


    最後,老校長說:“去二年級的班裏念吧,已經夠了。”


    聞益陽背著書包走進教室。


    即使跳了一級,他還是班裏年齡最大的那個。


    二年級的孩子,已經有了初步的虛榮心。他一走進教室,就有人捂著嘴笑:“他的鞋子,怎麽好像有洞。”


    他局促地往後縮了一下,默默走到最後一排坐下。


    聞益陽變得話更加少了。


    他安安穩穩跟著老師上到三年級下冊的時候,他再次走進校長辦公室。


    這次是他主動的,他跟老校長說:“我想去五年級。”


    “把四年級也跳過?”老校長推了推老花鏡,看著他。


    “嗯嗯。您可以給我出題。”


    老校長拿他沒辦法,又出了套卷子給他。他這次握著鉛筆頭,寫得又快又工整,小小少年的臉上已經有了“篤定”這種神情。


    最後,校長說:“可以了,去吧。”


    他十歲,用盡全力,才終於可以趕上所謂同齡人的腳步。


    小學畢業的時候,他父親喝了酒,去幫人看魚塘,結果一頭栽了進去,就再也沒有起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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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父親的墓是村長和他一起挖的。結束後,村長問他:“打工還是讀書?”


    少年人堅毅的下巴初具模型,他毫不猶豫地說:“讀書。”


    村長說:“好,我去幫你找鎮委會要補助!”


    就這樣,聞益陽去了鎮上念初中,他自己一個人上學,一個人放學,走很遠很遠的路。


    長長的高高的月亮,就是他最好的朋友。


    初中畢業後,市裏的中學給他發了通知書。


    原本鎮上的高中校長,有些躊躇地開口:“小聞,雖然這樣說不太好,但是你要不要考慮留在本校高中部,我們學校師資力量雖然比不上市一中,但是我們肯定會把所有的資源都放在……”


    “好。”沒等校長說完,他就答應得過分幹脆和果斷。


    於是他留在了鎮中學。


    說是一個鎮,其實跟一個村差不多,這所高中修在山前,幾乎是周圍十裏八鄉所有孩子的全部盼頭了。


    聞益陽留在這裏念書隻有兩個原因:一是學校給的獎學金足夠多;二是市裏的生活費對他來說太高,他負擔不起。


    於是他又繼續了從前的日子。


    不同的是,修在鄉下的高中有宿舍,他可以住校。


    “好好讀書,我們會幫你申請社會捐助的。”校長安慰他說。


    校長沒有騙他,那一年,他們的學校裏,真的來了一位女菩薩——


    女菩薩的名字叫阮胭。


    她穿著白襯衫和牛仔褲,頭上戴著一頂米白色的編織帽子,帽簷下是她撲簌撲簌的大眼睛,脖頸上裸露出的肌膚在日光下白得像瓷。


    他聽到旁邊平日裏嗓門最大的那個女同學,紅著臉、壓低了聲音說:“她好漂亮。”


    阮胭是被一輛卡車送來的,車上裝著好幾十台電腦。


    那是他從沒有見過的東西。


    他甚至連開機都不知道怎麽開。


    是阮胭走過來對他說:“沒關係,我教你啊。”


    她不知道她走過來的時候,俯身在他周圍的時候,好聞的香氣送過來,他的心跳得有多快,有多緊張。


    然而更緊張的是,那天晚上,她要去他家家訪。


    “山裏滑,小阮要小心一點。”隨行的周老師提醒她。


    “好。”她說話裏帶著些疏離。


    周老師很會活躍氣氛,他不住地問她:“小阮,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我還在上學呢,我在電影學院讀大二。”


    周老師在心底咂舌,拍電影電視劇這麽賺錢嗎,還是個學生就可以給他們捐這麽大一筆款了。


    聞益陽不關心這些,他隻是在想,怪不得,這麽好看的女生,的確該去拍戲,讓更多的人看到她。


    阮胭雖然答得利落,偏偏還真的差點摔了幾個大跟頭。


    周老師是個年輕的女老師,她扶不住阮胭。


    聞益陽去草叢裏找到了一個可以勉強充當拐杖的木棍,地給阮胭,“你可以自己拿去。拄著它走就好了。”


    阮胭接過來,唇角難得的附上了絲笑意,她對他說:“謝謝你。”


    然而笑意凝固是在他們遇上那條長長的翻湧奔騰的水流。


    他注意到了,她一看到那條翻湧的河流,臉色就會發白,甚至不敢碰水……


    “小聞,你背一下阮姐過河吧。”


    聞益陽猛地抬頭,看向說話的周老師。


    周老師還在解釋:“我力氣小,完全背不起聞小姐。”


    最後還是聞益陽站到了阮胭跟前,直接半蹲在她麵前,等待她隨時準備好趴上來。


    但他那時還年輕,不知道這一背,就是一輩子。


    “坐穩了,姐姐。”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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