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時分, 白城裏落了很大一場雪。


    絲廠大院的老人們都說這麽大的雪不常見。


    陸柏良就是在這樣一個雪夜裏,被陸文琢從雪地裏抱了回來。


    陸文琢那年六十,眼睛瞎得隻能堪堪見到模糊的光影, 別的一概看不清。


    他從按摩館裏顫巍巍出來後,已經是深夜, 雪地裏依舊是明晃晃一片。


    ——除了那一聲一聲啼哭的嬰兒。


    他歎氣, 站在邊上等了很久, 也沒等到這孩子的家裏人。


    到最後,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微弱,他無奈, 怕孩子凍死, 隻有抱起那繈褓中的孩子往回走。


    這是一九□□年的白城,落後, 灰暗, 貧窮,收養一個孩子,再容易不過。


    陸文琢拄著拐杖, 雪地裏留下一個一個深淺的腳印。


    “找誰不好,找我……跟了老頭子,以後有的你苦頭吃哦。”


    絲廠大院是個很神奇的地方, 這裏住的都是以前絲廠的女工, 她們大多是從農村來打工的,白城已經很窮了, 絲廠大院裏住著白城最窮的人們。


    陸文琢給這雪地裏撿來的孩子取名叫柏良。


    柏, 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


    他希望這個孩子, 一生正直, 端良恭謹。


    那一年,院裏還有另外一個孩子出生,是油漆工周家的孩子,周家夫婦都是老實人,他們沒文化,拎著五個煮熟了的紅雞蛋找到陸文琢,想拜托這位傳說中念過大學的老瞎子給孩子取個名字。


    陸文琢問了孩子的八字,他的唇抿成一條線,沉吟道:“日坐偏印,這孩子的命格,日後怕是性格執拗,容易劍走偏鋒。”


    “就叫子覺吧。”


    “希望他日後心胸裏能多幾分覺悟。”


    周家夫婦抱著孩子往回走了,陸文琢把土雞蛋剝了。一點一點塞給陸柏良吃。


    後來陸柏良大些了,計劃著要和周子絕上幼兒園的時候,陸文琢才知道,戶口登記處的人,把“子覺”登記成了“子絕”。


    陸文琢歎口氣,沒再說什麽。


    陸柏良和周子絕三歲的時候,周思柔出生了。


    小姑娘生下來一雙大眼睛,據周媽說,姑娘和陸文琢最親近。陸文琢看不到,光聽小姑娘咯咯的笑聲,也知道那是個活潑的孩子。


    陸文琢說:“好孩子,別求多了,簡簡單單的,就叫思柔就好了。”


    就這樣,周思柔,周子絕,陸柏良,他們三個人就這樣在落魄,灰白,空曠的絲廠大院裏長大了。


    陸家家裏窮,除了一張竹篾床,兩張竹板凳,別的也沒了。


    但陸文琢每天晚上都會抱著小柏良,教他背千字文,背三字經,背幼學瓊林,這些都是陸文琢倒背如流的篇章,是他小時候的開蒙書籍。


    有時候被背著背著,陸文琢還會抱著陸柏良給他講私塾先生的故事:“我的先生,是前清的舉人老爺,那個戒尺,有你手背這麽厚,背錯一個字,他就打十下,你還敢不用功?”


    後來陸柏良長大了,念小學了,書上那些古詩詞,他早就倒背如流了,老師講李杜,他問陸文琢,爺爺最喜歡的詩人是哪位,陸文琢摸著陸柏良的頭說:“張岱。”


    那時候陸柏良在讀張岱的湖心亭賞雪。


    他以為陸文琢是愛這個人的孤獨。


    陸文琢喜歡拉二胡,陸柏良也不知道他哪裏學的,陸文琢說:“瞎子天生都會拉二胡。”


    小時候陸柏良還真的信了,大些了,他才知道瞎子不是天生就會拉二胡,陸文琢也不是天生的瞎子。


    他出生在浙江的富庶之家,家裏獨子,小時候就能一目十行,家裏請了十裏八鄉最出名的私塾老師給他上課,後來還考上了那個年代的首大。


    陸柏良小學五年級時,陸文琢的身體就不行了,七十歲的老人了,連盲人按摩店都不收他了,說是沒有力氣,又老又瞎,容易把客人嚇跑。那年他們就隻靠低保生存了。


    陸柏良是在跟著方言味兒極濃的老師磕磕巴巴學音標,陸文琢聽到後,歎了口氣,才啞著聲,吐出一口流利的英語,一句一句給陸柏良糾音。


    直到多年後,陸柏良回到沈家,沈家請來的昂貴私教連連驚歎於這個從窮鄉僻壤裏出來的私生子竟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腔時,陸柏良才意識到陸文琢究竟對自己這一生產生了多大的影響。


    陸柏良初一的時候,陸文琢已經徹底老了,他連二胡都快拉不動了。他們家裏沒有錢了,陸文琢的低保金已經不夠他們的生活費了。


    周思柔和周子絕家裏也沒錢,他們的父親因為常年去工地刷油漆,患上了塵肺,每個月的病錢比水流得還快。但總比陸柏良家裏好,他們總能吃得上飯。


    他們家裏有什麽饅頭,菜餃子,周思柔就會端一碗端到陸家來。


    每次來的時候,周思柔還會帶一些鉛筆和新本子放到陸家的小破窗戶上。


    “沒事呀,陸柏良,我上課一點兒也不認真,給你比給我有用多啦!”


    周子絕聽到了就會敲一下自己這個傻妹妹的頭:“人家那麽聰明,做數學題全靠心算,又不用草稿,你以為要像你這樣一道題算幾大頁。”


    於是他從背後拿出一個嶄新的文具盒,遞到陸柏良跟前。


    陸柏良的文具盒是陸文琢五年前還在按摩店時帶回來的,那是一個客人的女兒不要的,鐵皮的,上麵還有金黃色的花蝴蝶,用了這麽多年,早就生了鏽,原本娘裏娘氣的油漆圖案都花掉了,剩下斑駁的紅鏽露出來,滑稽又可憐。


    “我不喜歡周傑倫,你拿去用吧。”周子絕有些別扭地把盒子塞到他桌上。他不擅長煽情,這一年周傑倫的《安靜》火遍大江南北,都姓周,他怎麽會不喜歡周傑倫呢。


    陸柏良沒有辜負他們的好意,默默把那些本子筆和文具盒都收下。


    陸柏良十四歲的時候,開始在車行修車補貼家用,他想給陸文琢買雙手套還有那種加絨的毛褲子。


    陸文琢年輕的時候遭了太多罪,尤其是那十年裏,他被人整瞎了眼睛,腳也跛了。後來一切結束後,家裏的老父老母早已去世,他拖著一副殘破的身軀,在全國顛沛流離,被騙過,也被辱過,到底還是誤了一生,臨到老了,渾身上下到處都痛。


    陸柏良有時候夜裏趕作業,聽到陸文琢喊“冷”,他的心都會抽得隱隱作痛。


    車行的老板人很好,陸柏良白天在學校上課,晚上就去打零活兒。


    斷斷續續的,他也攢了一些錢,家裏能吃上幾頓肉了。


    十五歲那年,白城下了好大的雪,陸文琢拉著陸柏良的手說:“這雪,就跟我抱你回來的那年一樣大。”


    “給你取名字,叫柏,就是要你一生,行得正、坐得直。大雪壓青鬆,青鬆挺且直。要知鬆高潔,待到雪化時。這一輩子我最欣慰的就是在那幾年裏,我沒做過一件昧良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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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你真的是我的孫子,不對,應該說是兒子,我沒有兒子,我想有個兒子。要是你是我陸家親生的就好了。”


    “我帶你去看我們陸家的紅木門,帶你去見我的老師,全唐詩,他都會用歌唱出來,還有我祖母的那根宮裏娘娘賞下來的點翠簪子,如果還在的話,我就把它傳給你,以後給咱們兒媳婦帶。”


    “真是想啊,想回浙江,哪怕再被我老師用戒尺打一頓也好……”


    ……


    大雪落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才停。


    陸柏良跪在老瞎子的床前,替他把被子蓋好。


    陸柏良握著老瞎子的手,問他:“褲子暖不暖和?”


    沒有人回答。


    “明天就是冬至了,我打算結了這個月的工資,就給你取買一床鵝絨被子,我聽說那個蓋在上麵,又軟又暖和。”


    沒有人回答他。


    陸柏良看著眼前已經徹底離開的老人,他俯下身子,輕輕地抱住他。


    窗外的雪停了,晴光一片。


    他低低地喊了聲:“父親。”


    陸文琢下葬的那天,雪化了,特別特別冷。


    陸文琢的墳隻是一個小土包,他們沒錢給他立碑。但是在陸文琢不遠處的墓上,清清楚楚刻了一長串墓誌銘。


    陸柏良看了眼,他想,要是陸文琢也有個好點的碑就好了。


    但,也就是在這個想法劃過的一瞬間——


    他忽然就明白了,為什麽陸文琢會說,他最愛的詩人是張岱了。


    暮年垂垂的張岱,寫過一篇《自為墓誌銘》,他寫:


    “餘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陸柏良那天沒哭,周子絕也沒有,隻有周思柔,喊著“陸爺爺”哭成了淚人。


    陸柏良像往常一樣去白天上課,夜裏去修車,他依舊是老師家長眼中的三好學生。


    周子絕和周思柔都以為他已經在慢慢消化這些悲傷。


    直到陸文琢頭七那天晚上的時候——


    周子絕在陸柏良的校服上,聞到了淡淡的煙味。


    他震驚地看著陸柏良。


    陸柏良頭也沒有抬:“就這一次,以後不會了。”


    他說到做到,往後的一輩子,除了那次在遙遠空曠的西北,得知阮胭退學後,他和鄰居夜談喝酒時,燃了一根。


    再沒碰過。


    他們跪著給陸文琢燒紙的時候,周子絕問他:“以後想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


    陸柏良沒回答,他反問周子絕:“你呢?”


    月光下,周子絕神情有些動容:“我想當攝影師,或者導演,那些色彩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


    “挺好的。”陸柏良說。


    周子絕問周思柔:“你以後想成為什麽樣的人?”


    周思柔拖著下巴,超小聲超小聲地捂著嘴巴,聲音從指縫裏漏出來:“我想,想成為陸柏良喜歡的人。”


    周子絕給了她一個大白眼。


    他問陸柏良:“你呢?”


    陸柏良說:“一個好人。”


    像陸文琢這十幾年來所教育他的那樣。


    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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