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裏下了場雨, 臨江的人管這叫清明雨。


    沈勁那年十二歲。


    顧兆野上課看黃書被教務主任繳了,於是就拉著周牧玄計劃著一起去主任辦公室偷回來。


    結果當場被抓了個現行。


    教務主任氣得直拍桌子,這東西誰的, 這主意又是誰的!


    顧兆野支支吾吾不說話, 瘦瘦高高的周牧玄推了推眼鏡, 抿著唇淡然道:“是勁哥的。”


    這家夥小時候從來沒喊過沈勁一聲“哥”, 每次在出事的時候, “哥”字就喊得特別幹脆又淡定。


    沈勁本來在操場和附中的初三學生打球,打到一半, 被叫到校長辦公室,他看到旁邊的係主任, 就知道多半是又要替顧兆野收拾爛攤子, 見著老校長, 直接就說:“叔, 是我。”


    往日裏嚴苛的老校長,卻隻是對他揮了揮手,讓他回家去,說他們家的車已經在外麵來接了。


    沈勁抱著籃球,頭上的汗水還在往下低, 黑色眸子裏有些迷茫,“真是我做的, 你別打顧二他們。”


    校長拍拍他的肩膀, 讓他先回家。


    塑膠操場很幹, 下過雨後, 地麵也不濕, 沈家的司機候在校門口, 司機一句話也不講, 沉默著把他載去沈家老宅。


    到了老宅,下車的時候,簷角上有一滴積雨珠子劈啪落下,正正砸在他的後頸窩處,他覺得有點不適,抬手去撓了下,撓完,就見到了拄著拐杖站在台階最上層的沈萬宥。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沈勁。


    沈萬宥很老,對年幼時的沈勁來說,這個人,其實更像是一種碑,他拄著龍頭拐杖立在某處,就代表著沈家立在某處。


    他就是權威本身。


    十二歲的沈勁喊了聲:“爺爺。”


    沈萬宥說:“進來。”


    他跟在這個老人身後。


    “以後你就住在這裏。”沈萬宥對他說。


    沈勁猛地抬頭,他一直和他的父母住在城南的別墅區,每個周日才會老宅來請安。他不喜歡這裏,這裏所有上了年歲的古董,紅木,在他眼裏,都和沈萬宥一樣,讓他有種望而卻步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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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爸媽呢?”沈勁問他。


    “他們也住過來。”


    “噢,他們現在在哪?”


    “醫院。”


    沈勁問:“為什麽會在醫院?”


    “病了。”


    “我爸還是我媽?”他記得早上出門的時候,他父母還一切如常。


    “你爸。但是並不嚴重。”沈萬宥看著他,神色平靜,“明天你堂哥和三叔也會住進來。你們三個可以待在一起。”


    “三叔?”


    “嗯。”


    當天晚上,到了醫院後,沈勁才知道,那個所謂的“不嚴重”指的是他父親的雙腿從膝蓋以下都被人齊齊斬斷。


    後來,他父親痊愈後,就變了一個人。或者說,其實也沒變,隻是比從前更寡言了。他父親是個少語的人,在沈氏旗下最大的信托公司任總經理,和金融圈其他意氣風發的掌權人不一樣,他總是溫和內斂的。


    但沈勁曾不止一次地聽到沈萬宥對姚伯說,老二性子過分懦弱……


    他以前聽到這句話時,還會暗自握緊拳頭,想替父親上去爭論一番。但在這次綁架案之後,他的父親徹底消沉下來,他才知道,沈萬宥說的或許是對的。


    沈勁的父親不做複健,也拒絕使用假肢,他去公司,什麽事情都不再管,整日裏隻埋首在東院一樓的書房裏畫畫,或者練字,或者看書睡覺。


    有時候,沈勁進去,喊了聲“爸”,他從身上搭著的厚毛毯裏抬起頭,會茫然地看沈勁一眼,然後再次睡過去。


    十三歲那年,沈勁的學校裏開運動會,他和江標,周牧玄被選為男子旗手,顧兆野氣得拍桌子說:“為什麽就是沒選我!”


    沈勁睨了他一眼:“成績太差,不考慮。”


    旗手要穿皮鞋,家裏本來有很多,但他找到了據姚伯說是二爺以前成年禮時穿的那雙,他有些中二地想,這或許可以成為一種傳承。


    然而,那天臨江下了大暴雨。


    附中經常過來搶籃的初三學生,和他們對線。


    他不喜歡打群架,也不是什麽人們口中常說的“校霸”,嚴格意義上來說,他甚至還算是個優等生,除了性格過分張揚。


    周牧玄問附中的人想幹什麽,他們指著沈勁說,“看不慣,就是想打這小子一頓。”


    彼時沈家還沒有發展到十年後如日中天的地步,也並不能讓人完全忌憚,初一的中學生沈勁算個什麽東西,附中那位家裏正處在風頭上,提著棍子走上來,說幹就幹。


    “怕什麽,打啊。”顧兆野人衝動,膽子也大,經不住對麵言語刺激,挑上三兩句就衝上去幹。


    兩撥人爭執到最後,沈勁本就有些過大的皮鞋,在混亂裏被積水衝走一隻。


    他直接拎起磚頭,揪住為首的那個,摁住他的胳膊,就往死裏打,跟不要命似的。


    打到最後,地上雨水的積水裏全是血,周牧玄他們被嚇得怔在原地。


    “我操,再打下去出人命了,快把人給拉住。”


    江標先反應過來,連忙和周牧玄一起把沈勁給摁住。


    周牧玄一直罵他是不是瘋了,沈勁沒說什麽,腫著半張臉,擦了擦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的嘴角,趿著那剩下的一隻皮鞋,一瘸一拐在雨裏往回走著。


    “這是怎麽了,鞋丟了就瘋了?”江標問周牧玄。


    “不知道。”周牧玄搖頭。


    回到家後,沈勁穿著身血水混合在一起的髒衣裳推開門,原本坐在輪椅上打盹的父親,看了他一眼,“打架了?”


    “嗯。”


    父親的臉色並不算好看,目光在掃過他腳上的皮鞋時,逐漸變得暗沉。


    姚伯進來說:“勁少爺,你今天是不是把方家那小子打殘了,他爸現在堵老宅門口要人來了。”


    沈父沒理會姚伯,他問沈勁:“鞋子哪來的?”


    沈勁不說話。


    “還有一隻呢?”


    沈勁的眉心擰緊:“弄丟了。”


    沈父抓起旁邊的茶杯子就往沈勁身上扔過去,瓷杯子啪地砸在他額頭上,沈勁本就青紫的臉上又多了一道血痕,猩紅血跡順著顴骨就流了下來。


    他的下頜抿得緊緊的,沒喊一聲疼。


    沈父問姚伯:“方家的人來幹什麽。”


    “來問罪。”


    “不用他們問,我自己來。”


    沈父推著輪椅,抬手揪住沈勁的胳膊,把他往前扯。


    卻沒扯動。


    沈勁就像頭倔強的牛犢,定在原地。


    “我殘了你就不聽我這個老子的話了?”


    沈勁定定地看著他,兩個人在安靜的老屋裏對峙。


    最後沈勁認輸,啞著嗓問他:“你要把我帶去哪?”


    沈父不說話,光拖著他往前走。


    大雨澆在他們身上,沈父一邊咳嗽,一邊扯著沈勁,門外方家的傭人看到了,在後麵罵:“我們家方成都被打成什麽樣了……”


    沈父理都沒理,一言不發,打開停在外麵的車門,把沈勁往裏一推。自己則習慣性地往駕駛座的方向過去,卻又在輪椅搖了幾步後猛然頓住,屋裏立刻有司機出來,把這位二爺抬上車後座。


    車窗外的大雨下得世界顛倒。


    車窗內,沈勁和他們父親保持緘默。


    車子最後停在他們原本在城南的別墅前。


    沈父搖著輪椅,打開地下室的門,把沈勁往裏一推,門鎖上,轉身就離開,頭都沒有回。


    那次,他被關了七天。


    白天的時候會定期有人來給他從窗戶送飯。


    夜裏就沒人了。


    老別墅很大很空。月亮隻能從一扇小小的窗戶裏照進來,他先是氣,氣父親為什麽把他關在這裏麵;然後是難過,難過得不到父親的理解;最後是怕,這裏太安靜了,周圍也安靜,仿佛整個世界裏,除了黑暗,隻有他一個人。


    他睡不著,這裏即使是白天也沒有光,他分不清晝與夜,閉上眼就會做噩夢。


    最後,是窗戶外有人敲著門,一道弱弱的聲音,喊他的名字:“阿勁。”


    他問:“你是誰。”


    “我是宋葉眉。”


    ……


    於是,他們熟了起來,他知道了這個小時候一直看起來沉默到近乎溫順的女孩,她背後的艱難。


    他開始留心她,開始照顧她,也接受她對他的照顧。


    直到她在他十八歲那年,被家裏安排和沈崇禮訂婚。


    他那段未曾得到回應的喜歡徹底終結。


    二十歲的時候,他在加州念大學,也試著和一些女孩接觸,但他不懂得何為戀愛,他的母親終生沉默寡言地照顧著輪椅上的父親,他沒見到過他們接吻的樣子;他也不懂得什麽叫做心動,他想,或許是對宋葉眉那種眷戀,但這種眷戀,他再也沒有過了。


    後來他死心了。回國後,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裏。


    在開發房地產的時候,他種了成片的榆葉梅,他想,他或許是還喜歡宋葉眉的,畢竟,他再也沒有過比喜歡宋葉眉時更深刻的喜歡了。


    後來他想,大概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二十五歲的時候,他開始拓展業務,投資娛樂產業。


    然後,那一年,他遇到了一個叫阮胭的人。


    直到年老死去,他也認為,這是他一生中最撞大運的時刻。


    二十八歲的時候,沈勁向阮胭求婚。


    求婚來得很突然,但也不算突然。


    那時候,阮胭在孫賀鈞的牽線下,拍完一部在美發展的華裔導演的片子,她回國後,沈勁為了幫她放鬆,帶她去了一次海邊,並鄭重其事地告訴她,有兩樣東西要送給她。


    他牽著她的手,走在海灘上。


    阮胭看著粼粼的海麵,對他說:“好想再下去痛痛快快地和你遊一次泳。”


    “不行,得等醫生把你的腰傷和脊椎調理好了再運動。”


    阮胭這半年拍打戲,已經導致腰肌肉徹底勞損,尤其是脊椎,她如果彎腰彎久了都會酸脹得發痛。


    她的心情有些低落。


    沈勁看出了她的不開心,小拇指無意識地在她手心裏撓了撓:“遊泳不可以,但是允許你潛水。”


    “隻能在淺水區潛。”


    阮胭抬頭,驚喜道:“真的嗎?”


    “嗯。”


    他帶她回到別墅裏,找出早就準備好的設備,和她一起換上潛水服,為了安全,又叫了兩位教練陪同。


    兩個人都常年堅持鍛煉,身上的肌肉線條極其漂亮,換上潛水服出來,連兩位教練都忍不住發出驚歎。


    他們帶好設備,潛入原定的水域。


    黃昏的水溫有些涼,但阮胭很開心,自從她不再怕水後,已經很久都沒有再潛過水了。


    入了水,周遭瞬間墮入安靜裏,隻有呼吸器嘶嘶的聲音。沈勁陪她身側,這片水域有很多珊瑚群,落日的光線透過海麵照下來,魚群自他們的周圍和諧地遊過。


    沈勁對阮胭比了個手勢,示意她跟著他遊。


    他帶著她停在一叢紅色珊瑚前,在礁石的縫隙裏,正正卡著一個紅色盒子。


    她笑著如他的願,伸手把盒子取走。沈勁見她拿到了,就拉著她一起往水麵遊去。


    一出水麵,阮胭就忍不住舉著這紅色小方盒子,笑他:“沈先生,好老土的求婚方式。這種場景,我已經在戲裏演過百十來遍了。”


    沒有驚喜。


    沈勁眼尾下垂,有些失望的樣子,問她:“我這樣求婚的話,你答不答應?”


    “那得取決於鑽戒大不大^”


    阮胭一邊說,一邊笑著打開紅色的盒子——


    裏麵赫然躺著一張折疊的船票。


    不是鑽戒。


    她微訝,看向沈勁:“這是?”


    “船票啊。”沈勁笑著看她,“如果再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走?”


    是《花樣年華》裏的詞。


    阮胭撚著那張薄薄的票,上麵時間地點航班名的欄目都是空白,她故作不知地問他:“什麽意思啊?”


    “你就說,走不走?”沈勁看著她,眼睛深情得和梁朝偉演的周慕雲一模一樣。


    阮胭笑他:“怎麽突然變得有文化了起來。”


    一個曾經破口大罵《廊橋遺夢》沒有道德觀的人,居然看起了王家衛。


    “因為我找了個演員女友啊,她愛看電影,我也要學著陪她一起看。”沈勁唇角浮上笑意,“她喜歡的,我都會盡量去喜歡。”


    阮胭把票放回盒子裏,笑著看他:“那就走啊。”


    沈勁拉著她慢慢遊向旁邊的一艘小艇。


    上了船,他替她把身上沉重的設備解下來,又開著船往另一個地方駛去。


    落日裏,黃色的光暈落在海麵上,他越開越遠,浪花衝開的嗚嗚聲裏,他問她:“要不要來開?”


    他知道,她是會開船的。


    “不來。”阮胭單手撐著下巴,“徐延說了,你們男人,都喜歡被依賴的感覺。”


    “什麽歪道理,我能和那些普通男人一樣嗎?”沈勁笑得肆意,“你依不依賴我,我都喜歡。”


    阮胭笑著看他:“意思是你還願意吃軟飯咯?沈總。”


    她話音落下,遊艇停在一搜巨大的貨輪前。


    橘黃的落日下,貨輪老舊的船身被鍍上一層老舊的鏽金色。


    藍色大海磅礴,它靜靜地立在海麵上,浪打來,它一動不動。像座被塗了黃色顏料的山。


    阮胭睜著眼睛,抬手輕輕捂著嘴,她回過頭望著沈勁,眼裏的激動與濕意已經藏都藏不住:“這是——”


    他把阮胭一直揣在懷裏的盒子打開,拿出裏麵的船票,“航班名沒有寫,寫了,你就猜出來了。你一直懷念的,‘辰星號’,我給你找來了。”


    辰星號,是她父母從前一直工作的那艘船。


    她在上麵長大,在上麵做夢,在上麵看星星,在上麵擁有了最幸福最幸福的過往。


    “要上去看看嗎?”沈勁問她。


    阮胭點頭,她努力平靜,但是濕漉漉的眼已經暴露了她內心巨大的起伏。


    他們一起坐上擺渡的小艇,上了船。


    船上的布局和她記憶中的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諸多先進的設備放在其中,船上來往工作的人也不再是她印象中那些已經模糊的麵孔。


    “抱歉,胭胭,我實在是沒辦法把它和你記憶中完全複原。”沈勁扣緊手指。


    阮胭搖頭,這已經很好很好很好了。


    他們走到船舷邊上,沈勁立於她身側,金色的光落在他們的肩上,阮胭半倚著他:“你這是什麽意思啊。”


    “就是你說的那樣,是我願意吃軟飯的暗示。”


    沈勁唇角的笑意蕩開來,他輕輕把阮胭環抱在懷裏,“胭胭,我想當影後的男人,不想奮鬥了,我們結婚,養我好不好。”


    阮胭說:“你出手就是送一艘貨船,我怕我養不起你。”


    沈勁貼著她的臉,嗓音低醇,“不怕,這是我的嫁妝。”


    阮胭低笑,笑完後抬頭,對上他的目光:“說真的,你怎麽會想到送我這個啊。”


    “因為別人家的女孩,結婚了都有娘家可以去。我就想,也送胭胭一個娘家。別的女孩有的,我的胭胭也會有。以後如果我哪裏惹你不開心了,你就回船上來。”


    這裏是她最初的記憶。她會安心。


    阮胭眨了眨睫,抬頭看他,輕輕地說:“沈相聲,你怎麽變得這麽好啊。”


    “以後會更好。”


    他摟著她,輕輕地吻她鬢邊的碎發,金色的光線躍在他們平和的眉間,他摟著她說:


    “娶我,胭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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