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粒被碰得落下。


    阮胭笑了下, 最後,輕輕說了句:“好。”


    陸柏良和阮胭並肩走在一起,兩個人往他的科室裏走。


    雖然阮胭戴了口罩, 看不清麵容,但從身材也能辨認出,是個極其漂亮的人,他們一走過, 身邊就會有不少路人的視線停留於這對養眼的男女身上。


    陸柏良邊走邊問她,在華遙拍戲拍得怎麽樣了。


    “練軟功和腰功的時候有些苦。不過還好, 都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阮胭看了他一眼, 說,“但是我發現了我的一個優點!就是別人要學很多年的扔小球,我兩三次就學會了。”


    陸柏良笑著說:“聰明。”


    阮胭和他走得近, 旁邊有推著兩個護士推著行動病床匆匆穿過走廊, 她們走得急, 陸柏良條件反射地伸手把阮胭往他身邊帶, 防止她被撞到。


    他的手拉住了阮胭的手腕。


    涼涼的。


    阮胭有片刻的怔然。


    病床從他們旁邊很快地推過去。


    他握著她的手腕,卻沒有很快地鬆開。


    “你好像瘦了。”他對阮胭說。


    掌心裏的腕骨伶仃。


    阮胭低下頭, 說:“是嗎?可能是訓練有些累了。”


    “那今天我帶你出去好好休息一下。”


    阮胭嗯了聲,再抬頭,卻見到走廊另一頭的沈勁。


    他穿了件墨藍的西裝,長腿挺拔筆直,就靜靜地站在那裏, 看著他們。一雙眼裏沒有過多的情緒。臉似乎比上次阮胭見到他,瘦了很多, 下頜線愈發尖銳, 整個人冷靜又沉默。


    “三叔。”他和陸柏良打招呼, 涼水一樣的視線掠過陸柏良握住阮胭腕骨的手,卻隻是微微一頓,沒有過久停留。


    那一瞬間,阮胭居然倉皇著把手從陸柏良的手裏抽了出來。等到做完這個動作後,她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


    怕什麽,隻是扶她一把而已。為什麽會在沈勁麵前不適?


    她收回手,不動聲色地背在身後。


    陸柏良照舊和沈勁閑談:“今天怎麽來醫院了?”


    “過來和張主任談一個項目。”


    “好,那你先去忙。”


    沈勁衝他微微頷首,邁著長腿離開。


    他沒有再多過問阮胭別的話。


    陸柏良轉過來,對阮胭說:“稍等,我去換一下衣服 。”


    阮胭點頭。


    她就站在休息室外麵等他。


    她再回頭看了眼沈勁離開的方向,他已經走遠不見了。


    而已經走遠不見的沈勁,在拐進拐角後,隻是隱忍著,走到吸煙區,低頭點了根煙,兀自抽著。


    臨江的秋楓紅了一堤。


    陸柏良和阮胭最後決定一起去乘船賞楓。


    來乘船的,大都是外地來的遊客,鮮少會有本地人。


    陸柏良和阮胭一起靠在船舷邊,遊船慢悠悠地往前開,他們並肩看過路的楓。


    陸柏良穿了一件薄薄的米色毛衣,整個人溫暖又謙和。


    河風吹過來,時間仿佛凝固。


    有那麽一瞬間,她好像回到了三峽的時候,他們靠在船舷邊,阮胭撐著下巴聽他講他在首醫大的見聞,聽他講去劍橋交換時,那些老教授們講稀奇古怪的拉丁文。


    “陸柏良,給我講講你在西北的事吧,我想聽。”


    “有點多,你想聽哪類型的?”陸柏良說。


    “我要聽開心點的,有嗎?”她知道他那幾年過得不容易,卻還是想聽他分享片刻的快樂。


    “我想想……”陸柏良眼睛看著湖麵,唇角的弧度變得柔和,“有一次,我要趕去另一座山看一個病人,但當時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然後呢?”


    “我們就騎了一匹騾子趕過去。”


    “騾子?”


    “是啊,沒見過吧,胭胭。”他笑,後麵這兩個字幾乎是順其自然地就說出來了。


    阮胭怔住,她以前曾經無數次幻想過,當陸柏良不喊她阮胭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子。


    原來是這個樣子。


    微啞的。


    “說來慚愧,那也是我第一次騎騾子。”陸柏良笑笑,“本來一切都很順遂,結果我的鄰居,他看見騾子的背上有幾隻虻蟲,他就抽了野荊條,拿起來就往騾子背上招呼……”


    阮胭定定地看著他。


    “結果虻蟲的確是被趕走了,騾子受驚,我也摔了下來。”陸柏良低頭笑,“更慘的是——”


    “旁邊就是一個有機化肥池。”


    阮胭輕呼:“你掉進去了嗎?”


    “撞到了一個大石頭上,把手給撞骨折了。”陸柏良笑開來,“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無比感謝老天讓我摔斷了手。”


    阮胭也跟著笑。


    她也實在是不敢想象陸柏良掉進化糞池是什麽樣的情景……


    笑過之後,她像他們在江南酒店時,他對她說的話那樣,回敬他:“陸柏良,我發現你最近也不一樣了。”


    “哪裏不一樣了?”


    “你也變得快樂了很多。”


    “嗯。”風吹過,他們挨得太近了,把她的頭發吹到他衣襟的紐扣上,他像很多年以前一樣,替她把頭發一絲一絲從扣子上耐心解開。


    他以她那天晚上同樣的話回敬她:“因為我也決定開始放過自己了。”


    船身撞到岸邊,管理人員拿著個擴音器開始催促人們下船:“到啦到啦,再坐一趟就再交二十塊。”


    “還坐嗎?”陸柏良問她。


    阮胭說:“有點想。難得今年的秋楓這麽紅。”


    “好。”


    陸柏良走過去買票,可是船上的人太多,且擁擠。


    阮胭看見他跟拿著喇叭大吼的管理人員說要買票。


    可他的聲音太沙啞了,工作人員聽不清,他問了幾遍還是沒聽清後,直接把擴音器塞到陸柏良手上:“你對著這個說,我真聽不清你說什麽……”


    工作人員的聲音透過擴音器擴出來。


    阮胭聽得當場愣住。


    他,那道疤,那個傷口,是真真切切地影響了他的一聲……


    阮胭跑過去,一把拉起陸柏良:“我們不坐了,我們不花這個冤枉錢好不好。”


    陸柏良笑著依他。


    下了船後,她說:“對不起。”


    陸柏良拍拍她的頭:“別想了,今天最重要的一件事,我們還沒有做。”


    阮胭不解:“”什麽事?


    “去和我最重要的人共進晚餐,胭胭。”


    陸柏良本來想帶她去吃徽菜,但阮胭最愛的那家徽菜館老板今天休假。後天還要進組,她得避免辛辣的食物。


    最後,陸柏良提議:“不如我給你做飯吃?”


    阮胭訝異道:“你會做飯?”


    “小時候和我父親,我是指,我的養父父親,抱歉,解釋起來有點複雜,總之,他教了我很多,雖然那個時候條件很艱苦,但他很懂得苦中作樂,饅頭片也能做得很好吃。想試試嗎?”他深色黑瞳溫和地注視著她。


    阮胭說:“好啊。”


    他是男士,不方便邀請阮胭去他家,於是兩個人一起去阮胭的家裏,順便去探望一下張德全。


    “這是個好方法,可我家裏好像沒有菜了……”阮胭很無奈,就,她真的不會做飯,一點也不會。


    以前她剛搬到東洲花園的時候,沒了張曉蘭,她也試著自己做過飯,然後——


    她炸了一口鍋……


    就,某些層麵上來講,她和沈勁還是很相似的。比如,在下廚這塊兒。


    阮胭輕輕掐了掐指尖,為什麽,她會想到沈勁。


    她回過神,對陸柏良赧然道:“恐怕得麻煩你和我去買菜了。”


    “樂意至極。”


    東洲花園外麵就是家樂福。


    他們一起進去買東西。陸柏良對蔬果很懂,他還教阮胭挑選哪些有條紋的蘋果是更甜更脆的,而芹菜的葉子亦可以反應出她們的水靈與否。


    最後他停在西紅柿的攤子前,修長手指覆在西紅柿上,選了很久,也沒選出來選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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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胭笑他:“怎麽,陸博士終於也有被難倒的一天。”


    陸柏良微微一頓,他眼皮垂下,輕聲說:


    “我是在想,好像,和你一起買菜,也是一種很難得的快樂。”


    江標本來在處理公司的事情,處理累了,他就會習慣性地起身活動一下身子,往窗外望一眼放鬆一下眼睛。


    沒想到,這一看,直接整個人僵住了——


    他拿出手機,給沈勁發消息:“在哪?”


    沈勁說:“在首醫大談事情,公司新項目要落地了。”


    江標:“落什麽地,阮胭帶陸柏良回家了。”


    他發出去,又覺得不妥,他前幾天才對阮胭說過無論她和沈勁成不成,這個鄰居朋友也是要當的。


    想了想,他又加了句:“你,應該也不用過來,他們可能隻是普通朋友聚餐,手裏還拎著菜呢。”


    沈勁沒回他了。


    什麽普通朋友,他和阮胭那樣才是普通朋友。


    沈勁放好手機,對張主任說:“您繼續講,如果我想直接跨過唇齶裂語音修複這個小區域的限製,把這個係統的應用擴大化……”


    等到和張主任談完,已經是暮色升起的時分,沈勁合上電腦,直接去車庫,把車往回開。


    他始終很冷靜地握著方向盤開向公司,可是,視線卻在觸及車前麵的那兩個無臉男吊墜時靜止了。


    這個紀念品,他還一直沒給她呢。


    他抓起來,手指用力捏著,吊墜的邊角咯得他的指尖有些發痛。


    直到後麵有車子不住地按喇叭催促他,他才把東西放下。


    然後,在岔路口的時候,他開向了與訊科截然不同的那條路。


    “就是那個窗簾是白色的那間。”阮胭指給陸柏良看。


    阮胭住一樓。


    為了防盜,她總是把窗戶關得緊緊的,隻露出裏麵白色的小窗簾。


    “裏麵可能有點亂哦。”


    阮胭領著他進屋去。


    陸柏良個子高,一走進去,果然,往日裏溫馨的小屋瞬間就略顯擁擠。


    張德全原本一直在自己的鳥架子上打盹,一看到陸柏良,立刻撲騰著翅膀飛了過來。


    圍著他直轉悠。


    陸柏良笑著拍拍它的頭,它輕輕地用嘴在他的掌心眷戀地輕啄。


    阮胭說:“噫,我突然感覺你們好般配。”


    陸柏良笑:“說什麽呢。”


    他們一起把菜拿出來,一一清洗幹淨。


    “想吃什麽?”


    “在華遙市吃了一個月的大食堂,現在對我來說,隨便什麽都好吃!”


    “好,那你等著。”


    陸柏良係上圍裙,把買的菜都拿出來,一一洗掉,阮胭就站在門外,看著他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一切,忽然覺得有種時間靜止了的錯覺。


    這是她曾經渴望了很久很久的畫麵,他們共處在同一個屋簷下,有奶油似的溫柔燈光把他們都罩住,一起洗菜,做飯,客廳裏放著鬧哄哄的電視劇集。


    可當這夢一樣的場景發生的時候,她才覺得,原來不是所有美夢在成真之後,都是甜,她現在就覺得心裏有種淡淡的澀。


    “就靠在門邊,站久了累不累?”


    “不累。哪有偷懶的人會累的啊。”阮胭對他笑。


    “好哦,那恭喜你偷懶成功了。”陸柏良說完,電飯鍋“哢”地跳了一聲,飯好了。


    陸柏良把飯菜都端出來,嘴裏不停念著,“小心燙燙燙”。


    清炒蘆筍,還有萵苣炒肉,和一份西紅柿蛋湯。都清淡又家常。


    阮胭試了兩筷子,眉眼上揚:“真的好吃誒!”


    “是吧。”


    阮胭繼續吃著碗裏的飯,吃了兩筷子,才發現他在飯裏偷偷埋了兩粒梅脯。


    “雖然你總說自己什麽都想吃,但你虛張聲勢慣了,我怕你剛從華遙回來,胃口還沒有太好,給你埋了兩粒梅子開胃。”


    她吃進口,酸酸的。


    “好吃。”她說。


    “是吧,我的生活,其實也並非你想象中的那麽無趣寡淡。”陸柏良認真地注視著她。


    “所以,胭胭,要不要試試加入我的生活。”


    阮胭咀嚼的動作停下,梅子的酸澀在口中四散開來。


    她無論如何,就是說不出一個“好”字。


    在長久的沉默裏。


    陸柏良最終還是歎了口氣,他伸出手,拍拍阮胭的頭:“沒關係,我尊重你的決定。”


    “那麽,允許我送你一個禮物吧。”陸柏良看著她。


    “啊,你,還準備了這個嗎……”


    “不止準備了,我還準備了兩份。”陸柏良笑著站起身,走到格擋處,把一直放在超市零食口袋中的兩個盒子拿出來。


    一大一小。


    他把大的抽出來,遞給阮胭。


    阮胭打開,是一本書。


    泰戈爾的《飛鳥與魚》。


    她一下就明白了。


    飛鳥,魚。張曉蘭,張德全。


    “ oneflyingthe sky, the otherlooking upon into the sea.”


    一個在天,一個深潛海底。


    阮胭有些想哭。


    陸柏良,你怎麽可以這麽溫柔,在我拒絕後,還如此溫柔地離場。


    “其實,在那天江南酒店外麵,當你說,你決定放過自己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沒什麽可能了。我們之間,隔著這麽多年,太久遠了,胭胭。”


    陸柏良摸摸她的頭頂,“但我還是想試一試,不僅僅是幫我試了,也是幫你試了。我們試著相處的這一天,很快樂。可是我也能感受得出來,這於你而言,並不是愛情的快樂。”


    阮胭說:“對不起。”


    “沒關係。無論如何,你永遠都是我很重要的一個人。胭胭。”


    阮胭捏著書本,小聲地說,“你也是。對我而言,很重要很重要。”


    像指路恒星般重要。


    “那,既然是這個結果,最後抱一下,好嗎?”陸柏良衝她張開雙臂。


    “好。”


    她張開雙臂,把頭抵在他胸膛,感受到他的心跳聲。


    而在他們看不到的陽台之外,夜色裏,沒有人知道,有個穿著墨色西裝的男人,默默地把那兩個無臉男的吊墜輕輕放到了她陽台的最最角落邊上。


    然後,徹底地離開。


    阮胭對陸柏良小聲地說:“以後你一定要快樂。”


    “我會的。”陸柏良也抱著她,輕輕拍她的背,“我過段時間就會去冰島交換了。那邊有個觀察鯨魚的項目要開展。”


    “真好,你終於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了。”


    “是啊,那是我一直都熱愛的方向,你也要做自己喜歡的事。”


    “可是陸柏良,我還不懂你說的‘愛的快樂’到底是什麽樣子。”


    “可能你已經懂了,但還不明晰。”


    “真的嗎?”


    “嗯,不然你不會察覺出和我在一起的快樂與愛情無關,對吧。我的意思是,在你的心裏,至少已經隱約有了一個對照組。”


    阮胭不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麽。她仍有淡淡的迷惘,但或許更清晰了一些。


    “我要走了。”陸柏良鬆開她,“好好生活,阮胭。”


    不是胭胭了,是阮胭。


    阮胭回他一笑:“收到!”


    陸柏良帶著另一個小盒子離開。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這裏被他放了枚小小的戒指。


    小小的,剛好可以圈住她的指。


    但,沒關係,他選擇讓這隻鳥兒,自由地飛。


    放下過去,放下愧疚,去飛。


    他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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