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胭回過頭去看他。


    沈勁脖子上的紗布已經拆了, 隻貼了一片白色的藥貼,應該是傷口在慢慢愈合了。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襯衫,扣子解到了第二粒, 外麵穿了件深藍色的西裝,襯得人身形挺括。


    阮胭沒見過他工作時候的樣子,以前見他在家裏, 都是穿著鬆鬆垮垮的家居服, 胸膛半裸, 總有股隨時都能把她摁桌上幹的欲勁兒。


    這是阮胭第一次看到他工作時的樣子,原來是這樣啊。


    過分老成, 不大好看。


    可等她收回目光, 才發現周婷已經看呆了,那目光, 就差上去把第三粒解開了。


    阮胭:“……”


    隔了片刻,周婷自己咳嗽一聲,回過神來, “沈總, 您怎麽來了?”


    “要簽家電線的代言人了, 我過來看看。”沈勁目光沒有看向阮胭,仿佛真的隻是來例行公事視察一樣。


    周婷問:“沈總剛剛說阮小姐不可以拍水戲?”


    “嗯。”沈勁深邃的眼神微動,“不拍水戲。”


    “為什麽?”李老白聽了翻譯的話以後發問。


    沈勁看了眼阮胭,她也在看他。目光相觸後, 隨即又很快離開。


    沈勁麵不改色道:“因為我暈水。”


    周婷:“……”


    李老白的翻譯:“……”


    李老白不明所以:“可又不是您下水拍?是阮小姐下水啊。”


    沈勁抬眸, 眼神沉得暗,掃了他一眼, “我出錢, 還是你出錢?”


    李老白的翻譯:“……”這, 這他媽怎麽翻。


    沉默後,翻譯硬著頭皮用英文翻譯道:“沈總說,他暈水,看到水就覺得不吉利,影響公司氣運。”


    李老白很無語,中國老板果然都很迷信。


    最後還是敲定就按照原定的棚內拍,就在隔壁的影視大廈。


    定下來後,沈勁轉頭對阮胭說,“阮小姐過來一下。”


    阮胭不想,她現在心情起伏很大,坦白來說,這甚至是他們分手後,阮胭唯一一次真的想逃避沈勁的時候。


    她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


    她從來沒有覺得愧疚,因為說到底她和沈勁不過是各取所需,他把她當作宋葉眉的替身,她把他當作陸柏良的替身。


    隻不過他做得過分明目張膽,被她利用了。


    但現在,知道了,她隻覺得荒唐。


    荒唐在於,她開始覺得茫然,她這兩年究竟在做些什麽。


    “阮小姐,過來。”沈勁看她依舊不動,又重複了遍,“簽合同。”


    簽合同。


    阮胭沒辦法,隻得跟在他身後走。


    他腿很長,走得快,卻故意放緩了腳步,等了下穿著高跟鞋的她。


    周婷站在他們身後,看著兩個人並肩離去的背影,藍色西裝,黑色裙子,竟然頭一次覺得,好像……有點般配?


    不止周婷一個人這樣覺得,兩個人一路走到電梯口的時候,許多人都在默默側目。


    可惜他們徑直走進了總裁專用電梯,電梯門一合上,什麽也看不到了。


    沈勁在華星的辦公室在三十八層。二十一層的距離,電梯上行得格外緩慢。


    電梯壁內光滑,無論從哪個角度,阮胭都能看到沈勁那張清晰的五官。


    逼仄的空間裏,她能聽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聲,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視線在她身上緩慢地停留。


    “阮胭——”


    他說話的聲音和電梯開門的聲音一同響起。


    阮胭率先一步走了出去。


    沈勁跟在她後麵,他步子稍一邁大就追上了。


    這一層都是總裁辦,除了他,還有華星的另一位大股東。但沈勁的辦公室最靠裏,那裏最安靜,采光也最好。


    他們走過去的時候,一路上有好幾位總裁辦的秘書不斷地對他彎腰:“沈總。”


    他沒有理會,隻是微微頷首,抿著唇,帶阮胭一路走回自己的辦公室。


    然後,將門關上。


    辦公室裏又恢複了寂靜。


    他抬起黑黢黢的眸子看她,抬手,把第二粒扣子也解了。


    “阮胭,你剛才看到了嗎?”


    阮胭問他:“什麽?”


    “你不能拍水戲,我就可以讓你不拍。來的路上,很多人對我點頭,很多人對我彎腰,很多人對你豔羨不已。”他的嗓音喑啞,像是在誘惑。


    阮胭搖頭,然後呢。


    “你過來我身邊,這些都可以給你。”沈勁走到窗邊,這裏是三十八層,視野空曠,足以俯視整個臨江市。


    阮胭歎口氣,“沈勁,我不需要。”


    “你不需要?”


    沈勁轉過來,他這下的表情直接變了,睫毛下掩藏的情緒翻湧,“你不需要,這些天做的是什麽意思?”


    “昨天我在醫院想了一晚上,我才想明白宋筠說的那些話。你早就知道那桶摻了玻璃的油漆的存在了,早就準備好了監控在那裏,你就是一個最優秀的狙擊手,一直埋伏在暗處等待,等待她犯錯,等待一擊即中。可是,阮胭,你就不怕嗎?”


    沈勁走近她,站在她麵前,身高上,有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


    阮胭咬了咬唇,“我不怕。”


    “你不怕。你有沒有想過那桶燒堿水?如果我要是來晚了一點你怎麽辦?如果我要是不救你你怎麽辦?任由她毀了你自己?”


    沈勁看著麵前的這個人,越想越氣,尤其是昨晚上因為後頸太痛,他連躺著睡都不能睡,他硬生生想了一晚上,甚至還在慶幸,幸好不是潑在這個女人臉上,不然,不知道她得多痛。


    “沈勁,我知道我在做什麽,我在賭博,你懂嗎?賭博就是,上了這個牌桌子,我就會為我做出的任何選擇負擔任何應付的賭資,無論是毀容,還是殘疾,甚至是死亡,我都出得起,我不怕。”


    “可是我怕!”沈勁說出這一句,才發現他的嗓子已經哽得難受了,“你來我身邊,我能給你的,比今天你見到的,還要多得多,平步青雲,名流千古,步步高升。”


    他抬手,想把她摟進來。


    阮胭卻無言往後退了一步,她輕輕搖了搖頭。


    門外有秘書在敲門,“沈總,這是您要的合同——”


    秘書走進來,把一份文件夾放到桌上。阮胭瞥了眼,“沈總,我們簽一下合同吧。”


    “好。”


    沈勁先俯身,抓起桌上的圓珠筆,在上麵簽上自己的名字。


    阮胭接過來,也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沈勁。”


    “阮胭。”


    兩個名字挨在一起,一個內斂,一個張揚。


    看起來卻有種奇異的和諧感。


    然而她的目光隻在上麵停留了一瞬,就立刻放下了筆,隻是,捏著筆的瞬間,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沈總,我可以把我以前送你的那隻鋼筆要回來嗎?抱歉,我不是分手後索要禮物,而是那支筆對我來說,有些重要,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折回現金……”


    “現金?”沈勁笑了下,“你覺得我缺錢?”


    阮胭沉默了三秒。


    那支萬寶龍的鋼筆是當年的限定款,本來應該還有一隻支…


    和它是一對。


    阮胭抿了抿唇,說:“對不起。”


    “在家裏,你要的話,跟我去拿。”沈勁單手插兜,左手摁住兜裏那隻硬硬的鋼筆,說得一派平靜。


    阮胭沒說話。


    沈勁又補了句,“還有你的內衣,內褲,也一起去收拾了吧。”


    “……”


    阮胭頭一次被沈勁噎至無語,她定了定心神,“我回去一下,護照可能在你那裏。”


    沈勁嗯了聲,指尖若有似無地撫過她簽過的那個名字。


    “現在去吧,正好我有空。”他把合同收進抽屜裏。


    “可是方白還在,下午還有棚拍。”


    “明天去。我隻有今天有空。”他抬眼,注視著她,“你知道的,我書房裏有很多重要的文件。”


    阮胭明白了,他們做科技的,的確很注重保密原則,雖然阮胭以前從來不會去他的書房,但如今既然斷了,就不好趁主人不在家的時候去取東西。


    阮胭隻好發消息給方白,讓她先回去。


    向舟開車送他們。


    車子一路往臨江別墅開去。


    阮胭和沈勁被尷尬地同坐一輛車,在逼仄裏,她還不知道網上發生了什麽。


    微博上,有兩段視頻被轉瘋了。


    第一段是阮胭在發布會上,那段關於醫學視頻的發言。


    ——“有人思考過當一名醫生究竟要付出多少年的時光嗎……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諸位知不知道患者欠款其實是要由科室集體人員來承擔……


    ——“我無比驕傲,在成為一名演員之前,我曾觸碰過手術刀,曾接觸過人性的善惡,曾感受過生命的消與逝……我愛這個行業,並且,將永遠愛著。”


    畫麵裏,她一身紅裙,站在一片白色裏,顯得矚目,性感又英氣。


    很難有人會不被這樣的她所吸引。


    下麵的評論清一色的:


    【哭了,終於有人出來為醫學狗正名了。家住十八線縣城,爹媽認為世界上隻有三種職業:醫生、老師、公務員。其他統稱“打工的”……tvt於是就學了醫……】


    【真的,醫學狗,三年又三年,青春就這麽沒了,工資也沒有大家想的那麽高,碰上忙的科室,真的是累成傻x】


    【樓上的,我懂,勸人學醫,天打雷劈!!誰入行的時候,還沒有一個治病救人的遠大理想呢,可是現實真的好殘酷……】


    【嗚嗚嗚我也熱愛這個行業,也無比希望它能夠變得更好,小姐姐加油,多拍一些醫療劇,讓更多的人關注到醫生的不容易吧。】


    ……


    這條微博,幾乎是在登上熱搜沒多久,就被央視點讚了。


    今年國家已經在逐步進行醫療改革,層次不窮的醫療片幾乎就是在釋放一種微妙的信號。


    於是很多營銷號紛紛猜測,阮胭這是不是要獲得主流媒體的認可了……


    然而沒多久,央視點讚的另一條微博立刻吸走了所有人的視線——


    一個身穿白襯衫的男人,蹲坐在酒店的地上,他的麵前躺著一名已經快沒有呼吸的中年男人。


    這位穿著白襯衫的男人,手裏拿著手術刀,有條不紊地進行消毒,然後立刻迅速地在病人的頸中摸了一下,而後迅速地下刀,男人的眉眼無比專注,即使是這麽渣糊的偷拍畫質,也能看出他清俊的麵容。


    外麵是瓢潑大雨,酒店裏卻安靜如斯,所有人都在屏氣凝神,等著病人的醒來。


    直到最後,他按住球囊,病人終於開始有輕微的呼吸,而酒店外的救護車終於冒著大雨趕來——


    視頻的最後,是男人旁邊的年輕學生問他:“你也是醫生嗎?”


    可惜的是,所有人都看到他張了張口,視頻裏卻沒能錄下他的聲音……


    這條微博下麵當天就炸了:


    【臥槽!!!一分鍾以內我要這個醫生哥哥的所有資料!!!!】


    【好帥啊啊啊啊啊天,好帥好帥,他好鎮定,好溫和,人生中第一次懂了那個詞“遺世獨立”,這才是高嶺之花吧!!!】


    【???艸,陸神重出江湖啦????】


    【都讓開!板凳搬好!我來科普:


    首醫大的,08級的大佬,巨佬程千山的關門弟子!天知道當年他簡直就是個paper大神,發了三十多篇!三十多篇!!艸!當年神經外科界所有人都以為他鐵定能繼承程老衣缽,萬萬沒想到,他出了個意外,直接隱退江湖了,聽說出國了,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這位大佬。[膜拜]】


    【大佬依舊是大佬,當街做氣管切開手術,牛逼,這個手術難度不大,對無菌要求也不高,關鍵是陸神判斷得穩準狠,當場就敢開刀,整個過程半分鍾都不到,真的牛逼!】


    ……


    然而,當兩條熱搜連在一起、同時出現在官媒主頁的時候,還有一些微妙的評論出現:


    【那啥,感覺這兩個人有點配,而且倆人貌似都是首醫大的,真的不可以磕一下嗎……】


    【有姐妹剪一下這兩個人的糧嗎?美女明星x清冷醫生,艸,想想就覺得好刺激。】


    【高清圖來了!!!我上次去老師辦公室裏偶遇這位師兄時偷拍的,真人真的好帥好帥啊啊啊啊,真的,看一眼都會暈厥的那種tvt


    (配圖:一個高高的穿米色風衣的男子,站在一名老者身側,微微俯身,在聽老者教誨,最絕的是眼角的淚痣如墨,溫潤如玉)】


    【艸,我馬上回去剪視頻!姐妹們,b站見!!】


    ……


    “你和姐姐以前認識嗎?”聞益陽看著眼前的男生,狀似無意地把手機微博上的熱搜推到陸柏良眼前。


    陸柏良看著下麵的評論,幹淨的指節在上麵滑了下,他有片刻的怔然,“嗯,認識。”


    “真的嗎?”聞益陽仿佛來了興致,“你們認識多久了啊?”


    “六七年了。”他把手機推回給聞益陽。


    “這麽久了啊,可惜我來臨江上大學的時候,你已經離開了。”聞益陽把手機收好,有些感慨,“不然,說不定我們這個項目就可以更早就推進了。”


    “嗯,沒關係,現在也不遲。你放心,既然我最後決定加入你們團隊,那我就會負責到底。你們的項目書我看了,你很厲害,年紀這麽輕,就做得這麽好了,雖然你們不是親姐弟,但這一點上,你和你姐姐挺像的,都很聰明。”


    陸柏良很欣賞聞益陽,不愧是阮胭帶出來的小孩,安靜,悟性高,做事踏實,年紀這麽小,卻已經有能力和博後組一個團隊了。


    “是她教得好,她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姐姐。”聞益陽對他笑笑。


    兩個人一同起身,準備出去買咖啡。陸柏良聽到後,問他:“是嗎?她都教你什麽了?”


    聞益陽推開教室門,率先一步走了出去,他站在陽光底下,對他笑了下——


    “養魚。”


    臨江別墅。


    車子穩穩停好。


    下車前沈勁拿起手機,看了眼周牧玄給他發的消息:


    “追人就要跟彈簧一樣,高低起伏,鬆弛有度,前些日子,你熱的試過了,今天就試試冷的。先帶她去你工作的地方看一看,女性普遍喜歡認真專注的男性。然後再想辦法帶回家……後麵的你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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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勁摁滅手機屏幕。周牧玄這個人,比顧兆野靠譜很多。


    沈勁先下車,然後他狀似無意地繞過去,替阮胭把車門打開。


    阮胭還愣了下,他突然有良心了?


    沈勁神色如常:“進去吧。”


    阮胭跟著往裏走,張曉蘭本來還在陽台給花澆水,一看到阮胭,直接把澆水壺都扔地上了,連忙穿著個拖鞋就跑了出來。


    “夫人,你終於回來了。”


    張曉蘭臉上的高原紅已經完全褪去,整個人也不再像剛來時那種吹氣球一樣發腫了。


    她現在瘦得已經是微胖了,開口閉口也不說“俺”了,整個人像是完全變了一樣。


    “夫人,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老爺果然沒騙人,他說過你會回來就真的回來了。”


    張曉蘭跑過去,直接一把抱住阮胭。張曉蘭雖然瘦了,但勁兒還在,阮胭直接差點被她錮死在懷裏。


    沈勁咳嗽一聲:“先進去吧。”


    “嗯嗯。”張曉蘭趕緊把阮胭往屋裏引。


    其實也不過一個月的時間,但阮胭卻覺得好像已經很久都沒回過這間房子了一樣。


    家具,擺設,都一模一樣,一點也沒有變。


    “夫人,我給你做卷餅吃好不好?或者,我給你燉湯吧,我覺得你最近瘦了好多……”


    “不用了,我回來拿個東西就走。”阮胭衝張曉蘭笑了下,徑直往樓上走去。


    張曉蘭委屈巴巴地看了眼沈勁,沈勁衝她點點頭,“你先去忙吧。”


    上了樓,阮胭開始找她的護照。


    沈勁推開門進來,斜倚著門框,看她來來回回在衣櫃裏翻找。心裏居然頭一次有了一種踏實的充盈感。


    “你有看到我的護照在哪嗎?”阮胭問他。


    沈勁從身後拿出一個紅色小本遞給她。


    阮胭拿過來,檢查了一遍後,確認無誤,對他說了聲:“謝謝。”


    然後又試探性問他:“可以把鋼筆還給我嗎?”


    “阮胭,送出去的東西,想要收回來,是要付出代價的。”


    沈勁站直了身子,黑眸微沉,他走到阮胭身前,抬手,替她把剛剛翻找東西時散落的碎發撩至耳後。


    阮胭往後避了避,她警告似地喊了聲,“沈總。”


    沈勁沒理會她的低斥,手指順著她的碎發就撫到了耳後,輕微地摩挲,像他從前很多次做的那樣。


    阮胭在條件反射後的戰栗後,立刻往後退了一大步。


    “沈勁!”


    她這次是真的惱了。


    “我們已經分手了。”


    阮胭咬了咬牙,見他還是不說話,索性轉身,手裏拿著護照自己往外走。


    “鋼筆不用還了,送出去的東西就送了吧,我不要了,不管是什麽代價,在你這裏我都付不起。”


    “阮胭。”沈勁有一瞬的不知所措,伸長手把她的手腕拽住,他左手掏出兜裏的鋼筆,塞到她手心裏,“不用什麽代價,你……”


    他頓了頓,看著阮胭,喉頭發澀,“你再喊我一聲哥哥,就像,你以前喊的那樣。”


    鋼筆的筆扣冰涼,觸及到她皮膚的一瞬間,像是把她從夢裏凍醒了,阮胭搖頭:“對不起,我不想。”


    阮胭看了看手裏的筆,又看了看沈勁喉頭的疤,那樣淩厲,那樣相似。


    而宋葉眉的那些話,又悉數從她腦海裏崩了出來,像是盆冰水一樣,從她頭頂猛地往下澆,澆得她瞬間清醒。


    “沈勁,你喜歡上我了嗎?”她問他。


    沈勁動了動嘴唇,聲音沉靜到接近低啞:“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想你了。”


    “那隻是習慣。”阮胭聞言,竟然像鬆了一口氣似的。


    她開始客觀地陳述,“沈勁,那隻是這兩年來我們做.愛做得太多了,我是你的第一個女人,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你隻是習慣於這種情熱糾纏了。但這並不是喜歡。”


    沈勁掐了掐手心,盡量克製著自己起伏的情緒,“好,那你說,什麽才是喜歡。”


    “喜歡。你還記得我們以前一起看的《廊橋遺夢》嗎?一眼萬年,見過就不忘。那就是我所理解的喜歡。”


    阮胭看著他,又補了一句,“就像你以前對宋葉眉的感情一樣,為她栽滿整片榆葉梅,為她保護她的妹妹,為她……”


    “別說了,阮胭。”


    沈勁的手已經用力攥緊,他在忍受一種異樣的痛,那痛覺從四麵八方傳過來,尤其是當她說到最後的時候,他隻覺得她是在扯他的結痂,後頸處,前天為她擋下燒堿水的那個地方、那個已經在漸漸愈合的地方,刺啦一聲,他的痂全被扯開了。


    “經曆過一段失敗的喜歡後,就不能再重新喜歡上別人了嗎?”


    沈勁已經快要克製不住了,他的眼尾在微微發紅,說話的聲音已經顫抖得不成樣子。


    “我知道我做錯了,不尊重你,不記得你生日,甚至不知道你的忌口與否……這些我都可以改。但是,我並不認為,喜歡過一個人是一件錯事。我可以把感情當千斤舉起來,為了我愛的人去拚命;但我也可以在決定放下時放得徹徹底底,比誰都幹淨、比誰都利落。我沈勁,拿得起,也放得下,身和心幹幹淨淨,我問心無愧,你憑什麽說我對你的不是喜歡,是習慣?阮胭。”


    “你說的什麽破橋遺夢,老子隻會覺得那是兩個懦夫!生不在一起,死了還要膈應人,愛不說出來,沒為對方做半點實事兒。對,那可能是你口中的喜歡,但那也隻配叫喜歡了。”


    “而不是愛。”


    這最後四個字,沙啞到極致,他幾乎是哽咽著說出來的。


    他寂靜地注視著她,拇指掐著食指,忍住想把她摟進懷裏痛罵一頓的衝動。


    阮胭也沉默著,兩個人在沉默裏對峙。


    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人說話。


    沈勁仿佛先敗下陣來,他走到窗邊,兀自點了根煙,猩紅的火光亮在他掌心。


    阮胭看著他的背影,把心裏某種莫名的喧囂壓住壓住再壓住。然後,她對他平靜地說:


    “對不起,我還是想分手,我可能……”


    “沒有喜歡過你。”


    “你再說一遍。”他愣住了,幾乎是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我說,我沒有喜歡過你。我可能隻有做.愛時和你最習慣。”


    “那你之前……為什麽要對我那麽好,那麽依賴我。”沈勁的喉結滾了滾,最後三個字幾乎是從牙齒縫裏擠出來的。


    “你長得好看。”


    長得好看?


    這他媽算什麽理由?


    沈勁什麽都不想說了,也什麽都說不出來了,他隻有死命地把煙頭掐著,才能克製住不往自己手心燙上去的衝動。


    “我走了。”這三個字,阮胭說得相當平靜。


    火光把沈勁的側臉照亮,他撣了撣煙灰,聽到心底有什麽東西啪地摔到了地上。


    最後徹底歸於平靜。


    他隻聽到了自己自嘲的聲音:


    “想好了,出了這個門,你就是跪著求我都沒用了。”


    阮胭捏了捏掌心裏的鋼筆,感受到它的冰涼刺骨,她答得堅定,“分。”


    說完,阮胭慢慢走下樓。


    張曉蘭還端著頓好的雞湯出來,看到阮胭又站在鞋櫃前穿鞋了,連忙問她,“夫人,你要去哪?不吃飯嗎?”


    阮胭穿鞋的動作頓住,看了她一眼,說,“我要回去了。”


    “怎麽還要走?”張曉蘭這次直接要哭出來了,“不是和老爺和好了嗎?”


    阮胭說:“沒有。”


    張曉蘭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夫人,你走了我也不幹了,你帶我一起走吧,我會養魚,會澆花,還會做飯……”


    阮胭搖頭:“我養不起你。”


    “不要。”張曉蘭嗚嗚地哭了起來,“是夫人你教我減肥,教我說普通話,教我變得越來越好,夫人,我吃得很少的……”


    阮胭說:“聽話,如果我是你,我就會在這裏好好幹,沈勁是個很大方的主人家,你幹到年底就能回平水鎮蓋個大房子了。女孩子還是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知道了嗎?”


    張曉蘭癟癟嘴,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阮胭啪地把門關上。


    沈勁仍站在窗邊,看她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


    再閉上眼,整個耳朵裏,都是她那句“我沒有喜歡過你”。


    他把煙狠狠掐滅,操起牆角的一個維修用的小榔頭,然後緩緩走向樓下那間房間。


    門把手被他擰開,一瞬間,幽藍的光亮被打開,仿佛所有的魚群都開始盯著他。


    那是他為阮胭準備的生日禮物。


    她沒有收。


    他那時想著她過二十五歲生日,就送她二百五十尾孔雀魚。


    現在,他隻覺得自己像個二百五。


    他抄起那把小榔頭啪地往魚缸玻璃上狠狠砸去,雙手因過度用力而青筋暴起,整個房間裏都是他胸膛裏急促的呼吸聲。


    可是偏偏,這個魚缸玻璃,砸不碎,隻留下一絲又一絲的網狀裂痕附在玻璃上……


    他徹底無力,整個人慢慢滑倒在地,沒有辦法了。


    ——那些魚,被困死在缸裏裏麵出不來了。


    “你姐姐怎麽教你養的魚?”


    陸柏良看著光下站著的聞益陽,他忽然有一種荒唐的錯覺。


    他覺得這個小孩長得有幾分像自己。


    聞益陽笑了下,冰冷鏡片下,眼神仍是很純粹的模樣:“她教我養了孔雀魚,還送了我一隻。”


    陸柏良頓住:“她,還養孔雀魚嗎?”


    “是啊。她養過好幾條,她還會給魚取名字。”聞益陽看著陸柏良,然後緩緩說出後麵的話,“她給每一條魚都取名叫,張、曉、蘭。”


    陸柏良一直都站如柏樹的脊背,有片刻的微彎:“是嗎。她有這樣的愛好了嗎。”


    “嗯。”聞益陽仿佛沒察覺出他的異樣似的,和他一起往前走,“陸醫生,我們先去醫院看看那個小孩。”


    他們要探望的小孩叫辛童,是個七歲的女孩。


    剛做完唇齶修複手術,可惜全家遇到車禍,她的父母兩個人把她死死地摟在懷裏,護住了他們的寶貝女兒,最後他們卻雙雙離世。


    辛童現在完全不能說話,隻能發出簡單的單音節字。


    很明顯,辛童不是簡單的唇齶裂手術術後導致的語音係統發音障礙,而是,應急性語言障礙。


    “我們是要用她作為初步的治療對象嗎?”陸柏良問。


    聞益陽說:“嗯,但是現在,她並不是很配合,我們身上好像一直找不到讓她開口說話的點,沒什麽能吸引她。”


    陸柏良點點頭:“好,我們過去看看。”


    辛童的確是個很自閉的小姑娘,不愛說話,她心理醫生說每次隻有辦公室裏放海賊王的時候,那個小女孩才會比平時多說幾句。


    三個人一起去探望她,她也沒有害怕和不適,依舊安安靜靜坐在床上,看電視機裏的海賊王。


    聞益陽照例笑著和她搭訕:“妹妹,今天看到第幾集了呀?”


    辛童轉過頭,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打量了他們一瞬,又沒什麽波瀾地轉了回去。


    “妹妹,路飛哥哥帥嗎?”聞益陽依舊和她套近乎,她還是不理。


    就在心理醫生也對他們無奈地搖頭的時候,她忽然轉過身來。


    看著陸柏良,她指了指他喉嚨的疤痕,又指了指電視裏路飛臉上的疤痕。


    “是、飛嗎?”


    心理醫生驚喜地看著陸柏良,這是這個小姑娘這些天來第一次主動開口說話。旁邊的護士也趕緊暗示陸柏良,隻要他說“是啊”,就可以和這個小妹妹套近乎了。


    然而陸柏良也隻是蹲下身子,單膝跪在地上,和小辛童視線平視,像對待一個大人那樣,和她平等而認真地交流:


    “抱歉,我不是路飛,他的疤在臉上,在胸口上,我的在喉嚨這裏。”


    說完,他見辛童沒有抗拒的意味,問她:“你要摸摸嗎?”


    “好。”


    辛童伸出手,碰上他喉頭的疤痕,感受到那裏的崎嶇,小辛童皺了皺眉,“痛、嗎?”


    “別怕,不痛了。”陸柏良溫和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那,是,怎,弄的?”她說得磕磕巴巴。


    陸柏良耐心地告訴她,像是在訴說一件極其平常的事:


    “是為了救一個女孩子弄的,一個像童童這麽可愛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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