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別墅。


    沈勁醒過來的時候,他下意識的伸手去摟旁邊的人。


    卻撲了個空。


    看到枕頭上阮胭留下的幾縷發絲,他才想起來,她說過今天要去橫店。


    似乎每年都這樣,他的生日,她總是有事,總是提前一天給他過。


    前年是她要去參加朋友的婚禮,去年逢上她畢業論文答辯,今年又得去橫店。


    沈勁撚起那兩縷青絲,笑了下。


    欲擒故縱的把戲玩得倒是好。還真讓他生出幾分習慣了。


    手機一陣震動,他接起來,是顧兆野。


    “勁哥,來星霧,哥幾個都把場子給訂好了,還給您準備了一個極品‘禮物’,而且玄子還說要給您宣布一個特大消息,今兒個您可一定要來。”


    “極品禮物就不必了,你留著自己消受吧。”


    顧兆野就是個浮花浪蕊裏打滾的少爺,他能準備的“極品”,沈勁閉著眼睛都能想到是哪方麵的。


    “看在玄子的麵上,我過來陪你們喝一杯。他比你靠譜。”


    顧兆野一下就萎了,說勁哥這是看不上他。


    沈勁懶得和他扯,罵了句孫子,就掛了電話。


    星霧會所。


    外麵是大白天,裏麵卻一片黑,空氣裏都是煙酒的曖昧氣息。


    沈勁剛進去,周牧玄就笑著問他:


    “你在臨江別墅還有個住處?”


    沈勁瞥了他一眼,沒開口。


    “地毯上都是你鞋底留下的榆葉梅,臨江市裏,隻有那處有這花。”


    暗色的燈光下,黑地毯上那幾瓣裹了泥的黃色,的確突兀。


    沈勁笑了下。


    也就顧兆野這個傻子還嘖嘖稱奇:“我靠,不愧是大偵探,人勁哥狡兔三窟,你都能找到他的新窟窿!”


    “不會用成語就別亂用。臨江別墅是我前年做的樓盤,順手給自己留了一套。”


    沈勁掏出打火機,點了根煙,問周牧玄,“是什麽消息要告訴我?”


    “查到你三叔的消息了,他這些年一直待在皖南的平水鎮上。”


    “平水鎮。”沈勁把這三個字沉吟了片刻,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但他卻抓不住。


    周牧玄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這麽找他,是為了讓你家老爺子安心,還是為了防他回來搶權?”


    “當然是為了老爺子安心,他就這麽一個老來子,雖說是個私……”


    沈勁頓住,沒往下說,他傾身把煙屁股掐滅在煙灰缸裏。


    “總之,我那個小三叔,我是最清楚不過的。淡泊,沒見過他除了周思柔,還把別的什麽放在心上過,我寧可相信他回來和我搶女人,也不相信他和我搶權。”


    驀地想到阮胭作萬捧著蛋糕,水光瀲灩看著她喊哥哥的樣子,他又補了句:“當然,我的女人他也搶不走。”


    阮胭那麽喜歡他,又乖又聽話。


    他不信還有誰可以搶得走。


    顧兆野不知情,嘖嘖稱奇:“勁哥,你這次真和筠姐定下來了?今天那個微博熱搜,那叫一個紅火,我們是不是該改口叫嫂子了。”


    沈勁怔住,昨天深夜,宋筠打電話過來給他哭訴,說謝導買熱搜打壓她,說圈裏工作不容易,說這部戲不好拍,說隻和他炒這一次,讓他為她抬一手。


    最後她還說:“姐姐知道了,也會難過的。”


    沈勁看了看床上熟睡的阮胭,按了按眉心,對宋筠說:“最後一次。”


    ……


    沈勁悶聲笑了下:“該叫嫂子的時候,自然會讓你們叫,別的就甭管,隻管把這聲哥給我叫響亮了。”


    語氣過分囂張。


    顧兆野還偏就服他,倒真的把酒滿上,響響亮亮道:“來,勁哥二十七快樂。”


    二十七。


    沈勁抬起酒杯子。


    算起來,他那個小三叔貌似今年也三十了。


    還真是巧,他們生日都隻差一天。


    一個昨天,一個今天。


    “是該把我那個三叔給請回來了。”


    沈勁悶聲笑了下,和顧兆野碰杯。


    酒杯子和酒杯子碰在了一起,嬉笑裏,啤酒花被汩汩撞出來。


    啤酒花被汩汩撞出來。


    阮胭迅速地把杯子放下,還好沒有濺到手指上。


    宋筠也收回手,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啊,酒沒濺到你鐲子上吧?”


    阮胭的鐲子是道具,品牌方借的,七位數,今天一戴上道具組的老師就讓她一定要小心,這個品牌方是出了名的吹毛求疵。


    這會兒中場休息,鐲子沒來得及取,宋筠的經紀人就給組裏每個人都送了菠蘿啤消暑,宋筠也走過來,笑吟吟和她碰杯,說要和她很期待過會兒的對手戲。


    阮胭不動聲色取下鐲子:“沒關係,沒有濺到。”


    “那就好。”


    宋筠看了眼她的鐲子,又搖搖曳曳走了。


    阮胭的助理方白趕緊過來,替她把鐲子放盒子裏。


    “怪不得邢姐讓我防著點宋筠,這也太黑心了,我看她就是想故意把啤酒碰你鐲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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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胭淡淡開口:“嗯,你替我留意一下她就行,遇到什麽事,不用急著阻止,先回來告訴我。”


    方白不懂,但也知道阮胭可能有自己的打算,於是他也照著做。


    下午的時候,正式開拍宋筠和阮胭的對手戲。


    來旁觀的人很多,有的是工作人員過來看熱鬧,還有的是小新人過來學習演技。但大多唱衰阮胭,心道阮胭估計要被宋筠碾壓。


    雖然宋筠的演技在圈內一直都是不上不下的狀態,但怎麽著,也比個剛畢業的學生好。


    “學生怎麽了,謝導親自試鏡試出來的人,應該不會差到哪兒去吧。”有人小聲的反駁。


    “你不知道,我早就查了的,這阮胭是複讀了兩年才考上首電的,她今年都二十四了,你以為她有多厲害,考兩次才考上……”


    “天,真的嗎……”


    謝丏掃了眼底下竊竊私語的工作人員,給陳副導使了個眼神,陳副導立刻拿起擴音器喊了聲“ready”,攝像師也跟著喊“cam”,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開始各司其職:


    “rolling!”


    “sound!”


    “speed!”


    “……”


    直到場記哢的一聲打板,謝丏一聲令下:“action!”


    全場靜默。


    隻有宋筠和阮胭站在一起,對視。


    兩個人都穿著白大褂。


    身形相似,麵容相似,最絕的是那兩雙漂亮的鳳眸,亦是有八分相似。


    所有人都心下一驚,怪不得傳聞宋筠和阮胭不對盤,這麽一個相似的新人,以後要走的路線也定然是相同的,同類的資源就那麽點……


    相似的,注定是相斥的。


    宋筠先說話,她聲音婉轉,喊了聲:“程醫生”。


    阮胭卻隻是閉了閉眼,把聽診器取下來,再重新戴上。再睜開時,看向宋筠的眼裏則是一片疲態,“宋醫生。”


    她的嗓音啞得不成樣子,一個字比一個字低。聽得在場的人心都跟著緊了一下。仿佛真的是剛做完一台大手術的外科醫生。


    而這場戲後麵的部分,阮胭幾乎全都是用這樣低沉沙啞的聲音往下演的。


    聽得所有人,心都仿佛被誰揪著一樣,堵得慌。


    連陳副導都大吃一驚,不是說這個孩子剛畢業嗎,就是首電也是複讀了兩年才考上的,這種資質,怎麽台詞……


    拿捏得比宋筠還要老道那麽多。


    尤其是她握著手術刀的姿勢、整理手套的動作,都在昭示著,她沒有演,她就是一名專業的醫生。


    他忍不住看向謝丏,謝丏的唇角也難得地掛上了微笑。


    直到宋筠忽然念著台詞往前走了一步,右手虛虛扶在手術台上,完全脫離了原先規劃的走位。


    原本五五的鏡頭,一下就變成了四六,甚至是……三七分。


    ——阮胭被她擋在了後麵。


    謝丏的笑容不見了。


    搶鏡這種事,在圈內是常見的,往往經驗少的演員,和經驗老道的演員對上戲,就容易被老演員牽著鼻子走,被搶鏡頭。


    畢竟,誰都想在觀眾麵前多停留片刻。


    大多數導演對此並不幹涉,隻要不做得太過分,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忽略過去了。


    但是謝丏把這部作品看得相當重要,他性格強勢,不能忍受演員太過於自主,並且——


    並且宋筠的麵部表情控製得並沒有阮胭到位……


    就在他忍不住要喊卡的時候,阮胭往前走了兩步,握住宋筠的手,拉著她往後帶。


    一個動作,又把鏡頭拉回了原本的對半分。


    陳副導鬆了口氣,是個聰明孩子,不然謝導發火就難以收場了。


    一場戲拍下來,底下人對阮胭的評論紛紛轉向,都說這新人演得比宋筠都還要像樣。倒是宋筠,出道這麽多年,依舊沒什麽長進。


    宋筠的助理護主,是個小姑娘,性子也急,連忙跳出來為宋筠爭辯:“你們胡說,明明是阮胭搶鏡!我都看到了,她把宋老師拽回來了,不信你們看回放!”


    謝丏抬眼看向阮胭,辨不出他的喜怒:“你說呢?”


    阮胭斂下眼瞼:“我伸手拉她是因為她這個動作不規範。劇本裏麵,宋醫生接下來馬上會去進行另一場手術,作為一名醫生,她的手不能夠隨意接觸有菌區域。”


    小助理臉漲得通紅,仍然不依:“可是謝導,她隨意改劇本,劇本裏好多沒有的動作都是她給自己加的戲。”


    “是嗎?那你說說我給自己加了哪些戲?”


    “是嗎?調整聽診器是因為一般橫掛聽診器,耳件都在左側,胸件在右側。因為左邊口袋,裏麵有常用物品,屬於相對清潔區。胸件要與病人身體接觸,屬於相對汙染區。道具老師的失誤,我來調整一下也無可厚非吧。”


    “如果這也算是給自己加戲,那麽這個手術室可有太多我可以加的地方了。”


    “醫務室裏沒有分類的醫用垃圾桶和生活垃圾桶;生理鹽水瓶的標簽,把0.9%打成了9.0%……光是道具上就有如此多的漏洞,更不用提劇本裏的不合理設置。倘若我真的是想出風頭,你覺得,我會一直都本分地隻演自己的劇本嗎?”


    阮胭沒說一句話,助理的臉就白上一分。她囁嚅了一下,卻發現什麽話也說不出來。而寂靜的場內,隻有阮胭空曠的聲音:


    “我當然知道,醫療劇不可能完全地展現出百分百的專業性,所以我沒有全部指出來,以免麻煩劇組其他工作人員。我隻求能在自己的範圍內,做好一名醫務工作者應做到的基本規範。這與搶戲無關,與良心有關,僅此而已。”


    “說得好,醫者,在良心也。”一陣爽朗的男聲從門外傳來。


    所有人都循聲望過去,一個穿著灰色中山裝的老者走進來,滿頭銀發,卻精神矍鑠、步履穩健。


    這種渾身的超然氣質,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果然,連謝丏都站了起來,他急忙走上前去,伸手雙手同老者相握:


    “程老,不是說好明天再進組裏做技術指導嗎……您看,您這麽忙,我怕耽擱您時間呐。”


    程千山擺擺手:“哪能啊,既然答應了幫你這老鬼頭,我肯定是要從頭幫到底的。免得你們播出去一堆錯誤,禍害咱廣大人民群眾。”


    程千山以前是首大醫學院的教授,這兩年慢慢退了,和謝丏是朋友,這才答應他來坐鎮這部電影的醫學指導的。


    他也知道國內醫療影視作品大多質量參差不齊,漏洞百出,因此他也做好了在幫謝丏糾錯的準備。可當他站在門外,聽到裏麵那個女演員對諸多醫學知識侃侃而談、了如指掌時,他的心理隻能用大吃一驚來形容。


    待走進來後,看到那張臉,他又一切都明白了。


    於是,下一刻——


    這位曾經在神經外科界聞名一時的程千山教授,在所有人的注視中,走向了眼裏已經有依稀淚光的阮胭。


    老者的聲音敦厚,語氣裏卻是淡淡的惋惜。


    他說:“好久不見,阮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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