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門噗哧一聲打開了,又到了一個停靠站點,有人上有人下。他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向外麵擠。他經過我時大腿撞了一下我的膝蓋,我趕緊挺胸收腹側過身子讓他出去。這並不是終點站,我沒想到他提前下車。我眼巴巴地看著他幾步走到前麵去,仄逼的過道上堵著排隊下車的人,他一手拉著車廂裏的立柱,突然回過頭來問我:“你下不下車?”


    我立即反應過來,從座位上跳起,跟在他後麵。我們下車之後,他毫不停留地向前麵走去,我跟隨他踏上了人行道,追在他背後,大約落後三五步的距離,期間他沒有回頭看過,我們也不說話,我隻是埋頭跟上他。


    我們穿過熱鬧的步行街,經過三個十字路口,我記得五個紅綠燈,然後左拐離開大路,進入一條狹窄冷清的老街,從這條落伍於時代的老街穿出去,又過了一條寬闊的大馬路,轉入濱河大道。


    濱河大道外圍有一片茂密的小樹林,不知種植的是什麽品種,但長勢頗雄壯,樹冠如蓋。他帶我穿過小樹林,我們來到樹林的背後,不寬不窄的一條青石江堤之上,這裏是一塊靜謐的所在,四野無人,除了河風吹拂,背後的樹林和眼前的大河,仿佛一前一後將我們和塵世隔擋開來。


    我們並肩站立,麵向寬闊的水麵,大河奔流,白鷺飛旋。


    “你想約我做什麽?”他突然發問。


    我驚慌了一下,反問他:“你不是要坐到終點站?”


    “其實我不坐到終點站,提前五站就該下車了。”


    我突然不想去探究他不下車的原因,我也為他坐過了站,知道我們彼此都在拖延這一場離別就夠了。


    “你沒有話要跟我說嗎?”他又問我。


    其實我是有的,我有很多話,比方說我可以告訴他,我早就在安排和他這一天的約會,為了這一天,我準備良久。


    我蠕動了一下唇,話已經衝到嘴邊,我想問他,“如果我今天約你,你會答應嗎?”可不等我問出來,他先開了口。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啊?哦,我——”我覺得現在馬上做個自我介紹可能還不算晚,至少把名字告訴他。


    但是他打斷了我,他說沒關係,他不想知道我的名字。


    “記得住的人,不知道名字也會記住;記不住的人,知道了名字也會忘記。”他轉過身麵向我,手指著自己的心口,問到,“你說是不是?”


    “是。”畢竟從頭到尾我也隻知道他的姓氏而已。


    “假如時間倒退十年我們相遇,你猜,我們會不會變成很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聊起這個,渾身都繃緊了,眼睛一霎不霎地看著他。他也在看我,等我說話。


    “或者比好朋友還要前進一步。”我回答到。


    他看著我笑,對於這句話的含義彼此瞭然於心,然後我們都突然不知道說什麽好,轉而默默地看著河麵。以前我幻想他的時候,每次都在腦海裏設計我們單獨相處的場景,這時四下無人,夢想成真。然而我的內心平靜得激不起絲毫漣漪,我不想上去和他擁抱接吻,不想逼他聽我剖白心聲,甚至不想簡單地拉一拉他的手。我想這真是十足詭異。也許我的內心深處在害怕著,我們隻要有一絲一毫的觸碰,關係就改變了。


    而這種改變是我承受不起的。我告訴自己我這是在堅守道德底線,但深層次的原因在於我是個十足的懦夫,我秉承不開始、不結束的原則來避免結束帶來的傷痛,我深知我們這種情感不會有好結果。對他也好,對我也好,最負責任的態度就是遠離彼此,我不能控製自己不動情,但我能控製自己不要踏出去。隻需要有錯誤的第一步,我和他就萬劫不復了。


    我實在不是那種不管全世界怎麽樣,反正我的世界裏隻有愛情,就是要和他在一起,——很遺憾我不是這種任性份子。我也極想任性一次。雖然我也不明白自己這麽畏首畏尾循規蹈矩地活著,不敢行差踏錯,一輩子到頭來有什麽意思。


    我們誰也沒有提及“你說要約我”那個話題。


    “我隻想靜靜地和你呆一會兒。”我說。


    他沒有說話,看了我一眼,突然笑出來。


    “你在笑我嗎?”


    “你很怕我笑你嗎?”


    “也不是。”


    “自卑的人最怕別人笑。”他補充道。


    “如果一個人喜歡你,他也會怕你笑他。”我說。


    “你對我笑一個吧,”他說,“我從沒見你笑過。”


    我拒絕了他:“我笑起來不好看。”我想留給他的都是我最好看的那一麵。


    “你笑不笑都不好看。”


    他總是能抓住問題的關鍵,而我竟然不討厭他這份敏銳。我撲哧一聲笑出來,但馬上忍住。我仍然想在他心目中保持一個高大嚴肅的形象。


    我的手機鬧鍾不合時宜地響起來,我趕緊掏出手機瞄了一眼,把鬧鍾關上。這時候我該去繪畫班接小兒子了。我向前靠在高大的堤牆上,握著手機,在堤磚上輕輕敲打。我不願離開,想和他再呆一會兒。


    “你有事嗎?慌的話先回去吧。”


    “不,我不慌,不著急。”


    他沒有說話,和我一樣,不想今天匆匆結束。


    又聽到一陣蟈蟈叫。


    手機鬧鍾每隔5分鍾就響,我直接點擊了“關閉鬧鍾”。


    他瞧出我心神不寧,我確實在慌張,但為了他徘徊不去。他神情微妙,似乎想開口說什麽,終於隻是麵向河麵長長吐出一口氣,“你走吧”,他說。他沒有看我,放眼眺望遠處。


    我扭頭盯著他的側臉,很想把他定格在我的腦海裏。遺憾我沒有照相機般的記性,我怕將來時間久了,說不定會忘了他。於是舉起手機對著他的側影,我開啟了靜音,關閉閃光,按下home鍵,圖庫裏靜悄悄地添上了他的一張照相。


    我和他並肩看向寬闊的河麵,萬千思緒像河水一樣奔流,就在那一瞬間,像被什麽擊中,我坦然地感到了一陣輕鬆和釋懷,心裏曾經山呼海嘯般的愛情,突然偃旗息鼓,歸於平靜。


    “那麽,我先走了。”我說。


    他靜靜點了點頭。


    我於是轉身闊步向背後的小樹林走去,在狹長的林間小道穿梭,周圍蔥蘢的樹木,快速被我甩到身後。我不知道埋頭走了多遠,突然一陣心悸,隨之心痛猶如沒有拉空襲警報就鋪天蓋地壓下來的黑雲,完全籠罩了我的身體。我不知怎麽辦才好,甚至意識到自己沒有資格在這片小樹林裏崩潰。


    當這陣情緒化的心痛過去以後,我直起身子,撥打了他的電話。這次剛響一聲,就被他飛快地接起來。


    “李老師……你知不知道……我……”


    “嗯。”


    “那麽,你呢?”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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