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我漫不經心地回應他,就一個字。


    他發來磔磔怪笑的表情圖片,配了兩個字:嗬嗬。


    我讀懂了他這個表情和“嗬嗬”,他一定誤會我嫉妒他了,換妞兒就像換衣服,大情聖,而我從來不受女人歡迎,是個沒人愛的可憐蟲。


    但實際上不是這樣的,我確實很悲傷,我想的是:為什麽我不能像他一樣,帶我愛的人到這裏看電影。你看這裏的環境多好啊,燈光一黑,有一種暖哄哄幽暗的曖昧,這樣的氛圍很適合約會。帶著所愛的人到這裏來,肩膀靠著肩膀,頭挨著頭,其實是一種享受吧。表弟和新女朋友勾肩搭背的親密模樣,確實引起了我一陣微妙的痛苦,我想起被我藏在心底的人,他像一根刺,總是在不適合的時候浮起。


    我漸漸坐立難安,內心情潮洶湧,不可遏製地思念於他。


    但這種思念我無法向任何人傾訴,我強烈不安地意識到為什麽表弟有了新女友總是愛向我顯擺,因為就在突然之間,當我感受到內心澎拜的激情之時,差一點忍不住,就要說出他的名字來。我也想讓外人知道,其實我心裏種著一片秘密花園。我悲哀地發現每個人都希望自己顯得重要,我們生活中發生了一點什麽就想找到別人分享,最後故事太多塞江斷流,而你認為重要的那些破事兒,根本無人關心。而那些特別關心你的人,你又堅決不敢告訴他們事情的真相。


    表弟大概也是找不到別的合適的觀眾了吧,——表弟是一個已婚者,但總是在外麵亂交女朋友,你猜他敢不敢告訴家裏麵?所以即使是像我這樣木納無趣的人,他也隻好拖我當他的旁觀者和聆聽者,無論如何,聊勝於無。


    而我絕對不會泄漏他的小秘密,我不會把他的婚外情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家屬。


    第2章 平庸


    2、


    我的家屬,我是指婚姻上和我有合法夫妻關係的另一半,正式說法應該是我的愛人,但她不是我的愛人。


    我三十三歲,已婚,有兩個孩子,然而迄今沒有談過一場戀愛。


    我結婚的時候還是處男,但我家屬不是,她談過五個男朋友,打過一次胎。第一我這個人對愛情看得重,第二我不容易碰上真愛。我至小不喜歡女孩,很早就知道在愛情方麵,自己與眾不同。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身體和心靈的純潔,等待愛情降臨。然而一晃快三十歲了,我沒有遇見愛情,沒有碰上那個對的人,我甚至一度認為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天生屬於我的緣分。可能我投胎的時候,我的靈魂伴侶沒有一起下來。所以我肯定找不到他。我這一輩子已註定了隻能進行一場漫無盡頭的心靈孤旅。從娘胎到墳墓,我碰不上他!我多麽希望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我的他。


    如祈求,上帝必預備。


    然而我們這種人是上帝的棄兒吧,他總是忘記為我們預備另一半。所以我們的靈魂是殘缺的,我們去不了耶和華的山。


    好了,我快三十歲了,從來沒有談過朋友,這樣子在我們這個小鎮上是行不通的,有許多人會在背後議論。親戚朋友,包括八桿子打不著的鄰居,開始給我介紹相親。我相的第一個對象就是我的家屬,我在相親之後不久,就和她結婚了。這完全不是對愛情和生活負責任的態度,因為在我心目中,實在是娶個什麽樣的女孩都無所謂,隻要她人還不討厭,勉強相處得來,那麽就差不多了。直到結婚當天,我還沒有計劃要和她認認真真牽手走完畢生。我還在想過幾年就離婚吧,對社會上,“離異”比“不婚”要好交代。以後我有更多藉口說找不到合適的。離過婚,被人挑剔,不好找。諸如此類。反正不經歷一次婚姻說不過去,經歷過一次離婚,對親人朋友,對周圍八桿子打不著的鄰居,對將來會碰到的八桿子打不著的社會人,萬一他們問起就好搪塞了。


    我至今不清楚我的家屬她為什麽同意嫁給我,也許她千帆過盡,心靈疲倦,很想有個家庭。於是我這樣看起來老老實實,踏實顧家的傢夥,雖然不是良伴,但是捏著鼻子也可以將就。


    我們新婚之夜,我畢恭畢敬地躺在床上,手腳端正,脖子僵硬,她躺在我的旁邊,我一晚上都沒有翻過身。我們就這樣睜著眼睛躺到晨曦微光,差不多淩晨五六點的時候,她睡著了。


    我們同床共枕一個多星期,我始終沒有碰過她。終於有一天,她眯著眼睛打量我,問我是不是有隱疾。我說沒有。當天晚上我們抱在一起,我向她證明,我沒有隱疾。


    這個證明過程相當艱難,對於我來說,無論身體上還是心靈上都特別煎熬。我還是處男,第一次,我會痛,但她已經不會痛。最後我伏在她的身上痛哭流涕,不是因為身體上的疼痛,是因為我的心靈上仿佛失貞。


    我想我這輩子遇不上真愛了,沒辦法了。我仿佛是一個黃花大姑娘,遭遇了強暴,被不愛的人奪去了童貞,心還想繼續留給那個不知名的愛人,我未來的愛人。但我知道我離不開她了,各種意義上,她已經是我名副其實的妻子。


    就像電影院的售票窗將來隻是為我們這種落伍者保留的,我在職業的選擇上一樣落拓。在高速讀圖時代,依然癡迷於不合潮流的嚴肅文學,不會圖文並茂ps一條龍,不會寫開掛爽文,瑪麗蘇、傑克蘇,憂鬱絕症,滑稽吐槽,煽情強愁,悲春傷秋,一概不會。一度自視清高,隻想寫出《情人》、《白鯨》、《1984》、《了不起的蓋茨比》、《黃金時代》,諸如此類作品。但其實屁都寫不成。我沒有這樣的才華和天賦。


    可是我結婚了,居然!這件事本身比寫不出作品的麻煩更叫人絕望,無論如何需要幹一些能掙錢的事。


    即使我們從沒有在上帝麵前對彼此說出“我願意”,——幸好,我們這裏從不需要這套虛情假意的形式主義,否則,“當上帝之麵說謊以及和不愛的人共至白首,哪一種更顯得破釜沉舟”這將成為纏繞我的餘生解之不開的人生疑問。——但是現在,我確確實實有個家庭要養,這是作為男人的責任。


    我發現自己除了做白日夢的能力以及造一些新奇的句子,剩下的什麽都不會。假如買彩票也不能改變命運的話,到底還能怎麽養家餬口成了亟待解決的問題。


    有一天清晨,我把從前寫的斷句殘章,寫到一半再也進行不下去的作品,都壓縮打包封存起來,設置了一個十分複雜,在輸入完成之後就有點想不起來了的解壓密碼。然後拆掉硬碟,把這塊硬碟毅然決然鎖進衣櫃,再把剩餘的電腦殘骸賣給收廢品的,連顯示器一起,隻賣了可憐的三十塊錢,而買這台電腦的時候花了七千。這讓我很憤怒,但有下次,我就是把電腦拆了,再把晶片、內存條、主板、顯卡、機箱,通通下放給孩子當玩具也不賣廢品。


    我住在一個小鎮上,靠近山區,山區邊緣。這裏的工作機會不多,我最先去工地當建築工人,吃不了那份苦,於是又幹上了超市保安,當過gg業務員,在家裝公司打零工,賣過手機,送過快遞,在工廠流水線呆過,這些工作要麽十個小時抬頭不見天日,要麽一累十個小時不得休息,工作時間太長,而工資太低,我不覺得它們適合我。何況每天漫無止境地機械重複同樣的枯燥勞動,時間都被擠占,一個月到頭也幾乎騰不出一點私人時間去幹我想幹的事情,往往讓我有一種莫名恐懼。想像一下我的生命可能會就這樣浪費在永無盡頭的砌磚、賣gg、賣手機、送件、站崗、打螺絲栓上,而每個月換回三四千塊錢,我就覺得絲絲寒意涼透背心。雖然《資本論》早就論述了,勞動力市場根本不存在等價交換,資本的利潤來源於最大限度地榨取勞動力剩餘價值,但這不足以讓我從理論上說服自己平靜下來,接受這種壓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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