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山了……


    黛洛緹斯隻覺得眼前一陣變幻,一道又一道的身影閃過,飛速變換,像是度過了一個人的一生,但她什麽都看不清。


    幻象散去,依舊是冬天,但她已經不在那間林地間的屋子了,她走進眼前的茅草屋,裏麵也是一個老人,但隻有一個人。


    茅草屋很破舊,四處漏風,老人腳下,那個木偶被隨意的丟棄在碎柴間,布滿灰塵,髒兮兮的。


    她很敏銳的感知到,這還是那隻木偶,怎會這樣被遺棄?所以眼前的這個老人是……


    曾經的少年,也老了嗎?


    老人身著單薄,麵前升起火光,隻是薪柴快要燒完了。他抬起有些死寂的眸光,看向那個木偶,然後拿了起來。


    “好久不見,老朋友。”


    黛洛緹斯一怔,感覺有人在她耳邊說話,這是對她說的嗎?


    不對不對,怎麽可能!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也快死了。”老人自嘲地笑笑。


    “人生將盡,也就沒那麽多念想了,隻是,我的朋友,願意聽我講個故事嗎?”


    黛洛緹斯皺眉,確信老人就是在跟她說話,這也沒其他人啊?


    不對,我也不是人啊……呸呸,他也看不見我啊!


    老人像是察覺到了她的想法,輕笑了聲,然後自顧自的說了起來,“我這一生啊,命運多舛,卻也遇見過貴人,隻是,終究還是負了他的期望。”


    他用那冰冷粗糙的手指摩挲著木偶,像是陷入了深深地回憶。


    “十一歲,還是十二歲那年,記不清了,隻知道那是年冬天,為了多騰口糧食,我被家裏人趕了出來。大雪漫天,在我以為要死了的時候,師傅救了我。”


    “他將我帶了回去,將唯一的棉襖套在我身上,將不多的稀粥也分給了我,卻隻是想讓我跟他學習木偶戲,你說可不可以笑?”


    “我那時是真的快死了,身體僵硬沒有知覺,別說學木偶戲,就算讓我當牛馬,我也毫不猶豫!”


    “或許他老人家想的很簡單,隻是想讓我將這門手藝傳承下去。”


    “我學的很快,幾年後,我成年了,想下山發揚這門藝術,他不讓,十年後,他趕我下山,我不想。”


    “他當時候真的老得不成樣子,我想陪他最後一段時間,結果他走了,走得悄無聲息,我沒有辦法,隻能繼承他的意誌,下山。”


    “我開始利用木偶這一門手藝賺錢,我相信以自己的技藝,揚名不再是問題。那個時候,世間已經沒有多少木偶師了,我幾乎沒有競爭對手。”


    “那時我有多自信,現實就有多麽打臉。前朝那位荒淫的皇帝對木偶的打壓太狠,以至於過去這麽多年,那籠罩在人們心頭的恐懼依舊沒有消散。”


    “很快,我就不得不向現實低頭,我不執著於用木偶戲賺錢了,但我並沒有放棄木偶戲,我打算將它當成副業,尋找機會將之發揚。”


    “在之後的數年裏,我經曆了許多,幹過各種各樣的活,四處流浪。”


    “我去客棧當過小二,借空餘向客人介紹木偶,表演木偶,但卻被說無聊,幾天後被舉報說騷擾顧客,然後被趕了出來;我上街當過乞丐,當流浪藝人,挨家挨戶的介紹木偶,卻被說幼稚拒之門外。”


    “我去當過苦力,當過木匠,當過拾荒者,卻被一城擋在城門外,一頓暴打。我甚至不小心陷入了南境那幾座城池的爭端,被抓去當了壯丁,戰爭差點就打了起來,我嚇得半死,但還是活了下來。”


    “那幾年,我竭盡所能接近我能認出的大人物,想讓他們接受木偶,改變現狀,最後才醒悟這不過是一場徒勞!”


    “這麽多年,沒人願意跟我當朋友,都說木偶沒出息,習慣了,沒關係,我會堅持!”


    寒風淩冽,從木屋的破爛處吹了進來,如鋒銳的冰刀般穿透衣物,以刁鑽的角度從衣領的縫隙吹入,讓人冷不丁一個哆嗦。


    黛洛緹斯看向老人,連她都感受了一絲涼意,但老人卻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活在深深地回憶當中。


    灶台的火搖曳不定,像是快要熄了,她沒忍住,向灶台中加了把火,火猛烈燒了起來了。


    雖然知道可能沒有用,但她還是這樣做了。


    在火光的映射下,歲月在老人臉上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皺紋,老人斑,蠟黃的皮膚,縱橫的溝壑。


    “後來啊,我漸漸喜歡上一個姑娘。”


    “是真的很喜歡!我像個陷入愛情的小男生一樣,每天打聽她的行蹤,用搗亂,耍笑,裝b等方式吸引她的注意。”


    “她家裏是做生意的,賣大米。”


    “我開始害怕,清楚自己配不上她,慶幸的是,那些年的偷奸耍滑竟意外的俘獲了她的芳心!”


    “得虧我的老丈人並不是個迂腐的人,他很疼愛他的女兒,既然他的女兒傾心,又看我老實,便成全了我。”


    “唯一不足的是,老丈人他同樣看不起木偶這門手藝,他說讓我放棄木偶,以後跟他專心做生意,便答應將女兒嫁給我。”


    “就這樣,我贏得了愛情。”


    “但我真的沒有做生意的天賦,因為我的存在,米坊的生意一天天慘淡,老丈人每天都在罵我。”


    “可能是老天在懲罰我,我和愛人結婚後數年都沒有子嗣,全家人都在背後議論我這個女婿,直到第七年,我們生了一個女兒。”


    “又過了很多年,我女兒十歲了,很可愛,那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直到有一天,我們一家,帶著些侍從去遠地方送貨,卻不料中途遇見了劫匪,他們搶走了我們的貨物,殺了我們一家之外的所有侍從,然後當著我的麵強*殺害了我的愛人,擄走了我的女兒,並將我打成了重傷。”


    “那是一群畜牲呐!”


    老人的語氣突然激動起來,哪怕過去幾十年,這種事又怎會輕易釋懷?


    “據說那是一群來自西南的兵痞子,常年戰亂,戰敗後逃到了北方當起了劫匪,就連官老爺都不想招惹!”


    “我拖著重傷的身體回到米坊,向老丈人請罪,誰知老丈人氣急攻心,直接病倒了!”


    “他很疼愛他的女兒,更疼愛他的外孫女,一氣之下,他將我趕了出去,那之後,我又是孤苦伶仃一個人了……”


    “傷好後,我拚了命的找那群劫匪的老巢,找上門去,不求其他,我隻希望我的女兒還活著!”


    “劫匪們帶我去見了我女兒的屍體,然後笑嗬嗬地砍斷了我的一條腿,將我丟下山去。”


    “我絕望了。”


    黛洛緹斯猛然看向老人的褲腿,發現他的右褲腿果然空蕩蕩的一條,不知道被什麽東西支撐著,盡量不那麽顯眼。


    或許是被老人的情緒感染了,她用手摸了摸臉蛋,卻發現濕漉漉的。


    “兜兜轉轉終是回到了原點,我又成了孤家寡人。”


    “乞討在街上,那些同行總欺負我,但我的腿已經斷了,無力反擊……”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本命活,我當初可是個木偶師啊!我還要將木偶發揚光大的!”


    “我將那些老朋友遺忘了近二十年,再次拾起,竟然感覺到了一絲陌生,可悲啊,可笑……”


    “我又開始表演木偶戲了,盡管依舊沒人賞臉,但總會有幾個好心人會忍不住給我丟幾個銅板,我又活了下來。”


    老人合上了唇瓣,始終看著木偶,回顧一生,台上台下,我們一同演繹,到頭來究竟是誰成就了誰?


    “表演太多,我都分不清,這一路的顛沛流離,是戲的故事,還是真實的一生?”


    寒風又過,吹拂過老人的衣襟,他閉上眼睛,獨自喃喃:


    “這個冬天,好冷啊……”


    他鬆開了手,木偶咕嚕嚕的掉入火中,那搖曳的火焰接觸到木偶後,竟熊熊燃燒起來,隻有黛洛緹斯注意到,木偶的眼角,似乎有一滴淚……


    木偶無心,卻有情。


    老人突然笑了,帶著傷心喊道:“暖矣,孤矣!”


    當水珠落在她的手上,黛洛緹斯才恍然醒悟,用手抹去臉上的淚痕,然後向老人抓了過去,卻發現老人早已沒了動靜。


    他端坐在那,褲腿空空,帶著惆悵,身上被肆虐的冰霜覆蓋,逝去多日了。


    但為何火還燒著,劇烈燃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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