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科無聲而嘆,似乎對羅飛所言頗有觸動。然後他直起身看著那兩株糾纏在一起的ju花,又獨自沉吟了片刻後,忽然問道:“為什麽你們沒有人提議把另外一株ju花處理掉呢?”


    “另外一株ju花長得很正常啊——”曾日華立刻晃著腦袋反問道,“——幹嘛要處理它?長歪了的那株才是整個園子裏的‘害群之馬’。”


    丁科抬眼看著不遠處的羅飛等人:“你們也都是這麽想的吧?”


    眾人紛紛點頭,對曾日華的觀點都沒有什麽異議。


    “諸事都有因果。這兩株ju花糾纏在一起,原因就是紫色的那株長歪了。而且那株ju花雖然開得旺盛,但它傾斜的枝幹卻與其他的ju花很不諧調,影響到了整個花園的美感。所以如果要進行修剪的話,肯定應該對這株長歪了ju花動手啊。”羅飛先是按自己的想法闡述了一番,然後又留了些餘地問道,“不過丁老既然拋出這個問題,想必是另有些見解的。”


    “諸事都有因果……說得不錯。因為這株ju花長歪了,不僅幹擾到另外一株ju花,也與花園整體的氛圍格格不如,所以就該把它處理掉——這個道理說起來,如同天經地義一般。”說到這裏,丁科停頓了片刻,話鋒忽又一轉,“不過你們有沒有想過,這株ju花為什麽會長歪呢?”


    眾人都是一愣,對這樣的問題似乎毫無準備。曾日華也撓起了腦袋:“為什麽長歪?這個我可真的不知道……問問我家老爺子或許可以。”


    丁科笑了笑:“不用那麽麻煩——這裏麵的原因我是知道的。花株出土之後如果往著某個傾斜的方向生長,無外乎有兩種情況:第一,是由於周圍其他ju花遮住了陽光,隻在這個方向上留下了一絲fèng隙,所以這朵ju花出於追逐陽光的本能,就隻能長成這副傾斜的樣子;第二種可能則是這朵ju花的根精在泥土中受到了其他ju花根精的擠壓,以至於它的枝幹在出土之前就已經傾斜了,這樣它長大之後,便會在地麵上侵占到其他ju花的生長空間。”


    “原來是這麽回事。”曾日華恍然大悟般地點著頭。他先是變換角度觀察了會陽光照she的現狀,然後又把腦袋埋在ju花根精部位仔細研究著,恨不能立刻便把泥土也挖開,一窺究竟。


    羅飛聽完丁科的這番講述之後則微微垂下了頭,他端起麵前的茶杯,送到唇邊時卻又停了下來,雙目緊盯著杯子裏碧綠的茶水,思緒像是凝住了一般。不過他並沒有太長的思考時間,因為丁科的下一個問題很快又拋了出來:“羅隊長,現在對於園子裏的這些ju花,又該怎樣去解‘因果’這兩個字呢?”


    羅飛無奈地搖搖頭,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旁邊的慕劍雲等人也都明白他此刻的困擾所在。此前羅飛贊成清除那株長歪了的ju花,正是從“因果”的角度去分析的:因為那株ju花長歪了,幹擾到了其他的ju花,所以該當對它進行清理。可現在看來,那ju花之所以會長歪,卻又是由於其他ju花幹擾在先的緣故。那麽要追究最初的始作俑者,難道要把周圍遮擋光鮮的ju花全都清除,或者刨開泥土;對下麵糾纏的根係先作一番清理嗎?


    見羅飛被自己的話繞了進去,黃傑遠便忍不住要幫對方解個圍:“不管怎麽樣,從花園整體的利益來看,總還是要把那株長歪了的ju花處理掉吧?這是最簡單的方法。不可能為了這一朵花,在把其他許多花兒再牽扯進來。”


    “這確實是最簡單的方法。”丁科點著頭,右手又搭在了那朵嬌艷的紫色ju花上,“不過對於這株ju花來說,是不是很不公平?當初由於其他花兒的原因,它不得不傾斜生長;現在又嫌棄它長歪了影響到整體的利益。那麽它的一生,豈不是註定了無路可走?”


    眾人全都沉默了。就連曾日華此刻也品出了丁科這番話語的玄機——他顯然已不僅僅在評論花朵,而是蘊藏著更為深刻的隱義。


    就在這片沉默的氣氛中。丁科的手忽然一沉,握住了那株ju花的精杆,將整株花兒連根拔了起來。他的這個動作毫無預兆,旁觀者根本沒有阻攔的機會。大家都是一愣,慕劍雲更是忍不住叫出聲來:“丁老,您……您怎麽真的拔了?”


    丁科“嘿”了一聲:“這不是你們剛才一致認同的方案嗎?”說話間,他將那株ju花輕輕扔到了地上。花朵依舊鮮艷,但在離開泥土之後,很快便已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慕劍雲看著那株殘花,目光中隱隱透出惋惜的感覺:“話是這麽說的……可是長歪了又的確不是它的錯——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處理方法嗎?”


    “沒有更好的方法。”羅飛終於再次開口,而這一次他的態度似乎更加堅定,“——因為它已經長歪了,為了整體的利益,就必須把它清除。”


    丁科用炯炯的目光注視著羅飛:“你說得沒錯。清除掉那些會妨礙集體利益的植株,這根本就是園丁工作中的守則。但無論如何,這種選擇並不是在遵循‘因果分析’的理論。如果要分析因果,那我們往往就找不到最終的答案。羅隊長,你當警察也有十多年了吧?在你手上破獲的案子不計其數,應該很明白我說的道理。”


    羅飛心中一凜,在丁科言辭的牽引下,他的思緒飛出了小院,將觸角探入到諸多過往的時空中。


    那些曾經被他苦苦追尋的罪犯們一一出現在他的眼前,各自帶著扭曲歪斜的人格。而當羅飛試圖分析那些“人格”背後的因果時,他的腦袋卻變得如漲裂般疼痛無比。葉子菲、李延暉、淩廣鋒、喬芸……當這些人走向黑暗歧途的時候,又是誰將那條道路鋪在了他們腳下?


    這些問題羅飛以前也試圖思考過,但終究會以放棄而告終。這一次也一樣。


    “的確是找不到答案。”羅飛輕輕地嘆了口氣,“也許我們的行為本來就不該受‘因果’的想法支配。我們隻是在執行規則,讓整體利益變得更好的規則。”


    “你是在逃避這個問題……”丁科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目光再次向遠處望去。他的眼角微微垂下,露出悲傷、痛苦、歉疚等諸多情緒交織在一起的複雜神色,然後他又輕輕地說了句:“可如果無法逃避的話,又該怎麽辦呢?”


    羅飛心中一動:無法逃避?是了……他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兒子。


    片刻之後,羅飛的猜測得到了印證。當丁科轉過身來的時候,他的目光看向了黃傑遠。


    “我知道你會埋怨我——”老人用蒼涼的語調說道,“——埋怨我當年不辭而別。可是我又能有怎樣的選擇?當你看到自己的兒子長成了傾斜的植株,你又怎麽可能不去尋找那些導致他扭曲生長的原因?可找來找去,最終的源泉卻在自己身上。”


    眾人知道丁科即將言及一一二血案背後的隱秘,不由得全都豎起耳朵凝神傾聽。而丁科此刻又轉目看向了慕劍雲:“慕老師,黃傑遠向我轉述了你們分析案件的過程。我很佩服你在心理學方麵的見解,我的兒子確實就像你說的那樣。”


    慕劍雲略一點頭。能受到警界傳奇人物的誇獎本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情,但她無法在這樣的情境中露出笑意。


    卻聽丁科繼續往下說道:“我妻子在二十多年前就離開了我——我並不恨她,那個時候我每天都忙著查案子,對家庭的付出實在太少,是個女人都會離開我吧?隻是丁震少年時無意中撞見了我妻子和情夫親熱的畫麵,而這個畫麵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陰影。當他長大之後,他不敢和女性交往,因為他隻要一想到那個畫麵,他就無法表現得像個真正的男人。”


    丁科的話說得有些隱諱,但羅飛等人都聽明白了:因為少年時撞見母親和別人偷情,使得丁震患上了心理性陽痿。這應該就是慕劍雲所說的“隱形自卑症”的根源。


    “不過這些情況我當時並不知道。”丁科幽幽地嘆了一聲,“我隻是奇怪,為什麽我兒子三十出頭了,各方麵條件都那麽優秀,但一直都不找女朋友呢?嘿,我不光奇怪,而且還很著急。於是我就總是催促他,希望他盡快成家。他終於被我逼得沒辦法,隻好……”


    慕劍雲輕輕打斷了丁科的話:“丁老,您別說了。下麵的事情我們大概都能猜到……”


    羅飛也默默地點著頭。有了丁科這段自述,再加上先前慕劍雲對案犯的心理學描述,當年那場血案的前後過程便基本清晰了:麵對父親的壓力,丁震隻好硬著頭皮去找女人。因為心理上的隱疾,他不敢追求自己心儀的女子,而是先把目光盯在了各方麵條件都很一般的受害人身上,希望能從對方那裏找回男人自信的感覺。而受害人卻對他進行了言語羞辱,最終釀成了慘案的發生。


    丁科知道大家不願讓他再繼續那段痛苦尷尬的回憶,他便沉默著接受了這番善良的用意。片刻之後,他苦笑著說道:“現在你們該明白了:真正應該為那起血案負責的人,正是我自己——這就是我為什麽要隱居十年的原因。”


    是的。羅飛完全體會到了丁科當時兩難的情感抉擇:他既然認為自己才是這場“因果”的起始點,又怎麽忍心看著兒子獨自承受所有的罪過?但殘酷的事實又讓他無法麵對,他隻能選擇退隱,直到那段孽債徹底結束。


    羅飛的思緒同時也由這一點引申了出去。等老人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些之後,他便又問道:“那您十八年前從警隊辭職,也不僅僅是身體方麵的原因吧?”


    丁科看看羅飛:“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不過你隻猜對了一半。”


    羅飛“哦?”了一聲,不太明白“對了一半”是什麽樣的概念。


    “十八年前我辭職確實和袁誌邦有些關係。”丁科道,“不過即使沒有袁誌邦,我也不會在刑警隊繼續呆太久。”


    通過先前的交流,羅飛已經看出丁科是個洞察敏銳、思維極深同時又心性慈悲的老人,所以他猜測當年袁誌邦墮落之後,丁科同樣不忍心製裁對方,所以才會辭職。但現在看來,此事還有其他更重要的隱情。


    “那就是說您本來就有了退意?”羅飛沉吟著問道,“為什麽?”


    丁科正色看著眾人:“因為當時我已經認識到:刑警工作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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